第1章 数字真相——科学管理背后隐藏的黑洞
吃人的鲸鱼
“鲸鱼”指的是一种曲线图。它的正式名称叫做“累积客户收益率”(Cumulative Customer Profitability),“斜表”也是它的一个常用名。在做咨询师的头几年,我不分昼夜地埋头研究各种各样的图表,但“鲸鱼”却是这段经历的精髓所在。对我来说,它就像是一块玛德琳蛋糕。一看到它与众不同的曲线,我的脑海中便浮现出昔日的情景:裁剪、粘贴各种图表与教科书;匆匆地穿梭于机场;为那些西装革履、满腹狐疑的人士解释幻灯机播放的各种资料;在价格高昂的酒店中,醉眼惺忪地与同事交流各种荒唐无比的故事。“鲸鱼”腹部的某个地方,是咨询智慧的精髓——令人意想不到地洞悉数字对生活的掌控力。同时,我也不由得在这个曲线图中,看到了某种行业已落空的“承诺”,就如同依附在砖墙上的一扇窗户、旧照片上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容。
“鲸鱼”永远是故事的一部分,每一个与“鲸鱼”有关的故事都有其特定的背景。“鲸鱼”的形状各有不同,不仅要考虑到受众的需要,还要满足演讲者的雄心。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的故事又都是相同的,故事情节、人物角色,都是一样的:倒霉的委托人、极其聪明的咨询师、令人意想不到的见解以及皆大欢喜的结局。我的第一个与“鲸鱼”有关的故事肯定是在纽约听到的,大约是在我人行之后,接待第一个付费客户之前所度过的那一两个月“待业时光”中的某个时候。我记得,当时我正和一群年轻的同事,懒洋洋地坐在一问没有窗户的会议室中,公司的头头们正在通过简短的幻灯图片,讲述他们最新的“航海奇遇记”。
最好的讲述者是一位叫做罗兰的高级合伙人,他对我随后的咨询生涯影响最大。招募我的合伙人亨利,削瘦而冷酷,宛若一个人体刀片。而总是乐呵呵,长得胖呼呼的罗兰,总会让遇见他的人感到人生原来如此美好。他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猎手。我经常看到他穿着灯芯绒长裤,以及那种肘部带有皮革的夹克,前往某个小旅舍。他在中欧森林的深处有一处居所,我们经常在追踪潜在猎物时在那里会面。我曾经在他的客房休息过,那间小屋简直就像是一个动物陵墓,挂满了目光呆滞的动物头颅,这些动物有的来自非洲,有的来自亚洲,还有的出自美洲。罗兰有其单纯且吸引人的一面(虽然这是以恶作剧的方式表现出来的)。
“我问乔(抑或是别的什么人),”罗兰通常会这么说(或者与这种意思相差无几的说法),“乔,对你的下属正在做的公司业务,你究竟了解多少?你能不能现在就告诉我,你的哪个客户有利可图?”乔可能是一位笨拙的委托人、某家大银行的高级经理等诸如此类的人士。
在咨询公司的体系中,罗兰类似于一个鱼叉。他擅长将带倒刺的鱼钩,深插于毫无猜忌心的客户的机体之中。他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本领,能够发现对委托人而言真正重要的事物。“委托人理解此类事物的运作方式,是非常重要的,”罗兰曾对我这样解释道。“这类似于搭乘平行的两部电梯,彼此之间,需要互相扶助。”罗兰不仅仅是向乔兜售某种东西。他已变成了乔,承载着乔在与某个大型组织的危险处境进行抗争的过程中,困扰着他的所有希望、恐惧与不安全感。他学会了像猎物一样思考,就像古代在洞穴作画的画家,罗兰敬畏他的猎物。
“乔让我看他收到的各种报告,”罗兰继续说,轻蔑地哼了哼鼻子,似乎他刚刚闻到某种劣质奶酪的味道。“他知道这些报表全是垃圾!我对他说,你怎么能忍受这种状况?”
大多数企业中;搜集财务数据是为了做账和经营上的目的:了解现金流量,估算需要交纳多少税收等。然而,如果要分析商业活动,这样的信息经常是不完整的,甚至有一定的误导性。
“你认为他有多大岁数?”在会议室的后面,一位新来的同事小声问我。
我瞅了瞅罗兰饱经风霜的脸庞,看了看他的大肚皮,尝试着猜了一下:
“50出头?”
事实上,他那时只有37岁。
在公司的新雇员中,这样的对话已发生了很多次。对于我们来说,罗兰就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我们常常互相叮嘱,如果在咨询公司工作10年,我们也会变成他现在这般模样。另一方面,对于他放纵的生活方式,我们却有点着迷。不久之后,我们突然发现自己也开始抽雪茄,喝名酒,从事极限运动,在这些方面,我们正竭力与罗兰保持一致。
罗兰和他的团队为乔提供的分析,往往会遵循预设的步骤。首先,他的团队会构建一个与咨询委托人的客户有关的数据库,详细列举每位客户在前一个年度购买的产品和交易情况。接着,他们会为企业的经营活动建立一个损益表,包括企业除非常规支出之外的所有开支。然后,他们会设计一些运算法则,以每一种产品和交易的详细模型为基础,将企业的收入和成本分配至每一位客户。当然,这些运算规则非常复杂,远远超过普通委托人的理解能力。这样就产生出一个分析报告,精确地描述出每一位客户对于咨询委托人的收入、费用以及利润的“贡献”。最后,罗兰的团队依据这些客户的赢利性,制作出客户“排行榜”,这样委托人就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它的利润中有多少是赢利性最高的客户贡献的,有多少是赢利性最差的客户创造的。
“瞧!”当报告会到高潮时,罗兰通常会这样说,然后就将幻灯片砰地关掉。幻灯片上显示的是他的曲线图:累积客户收益率、收入、费用(图1-1)。它就是那只探寻累积客户收益率的海中怪兽——鲸鱼。他将他仿若触角一般的手指,挪移至鲸鱼曲线图至关紧要的最上方,说道:“看这个拐点!棒极了!”
这个典型的图表显示出,咨询委托人最顶尖的20%客户,为委托人带来的生意非常之多,他们创造的利润超过委托人的账面利润总额。这就意味着,假如委托人只做这些客户的生意,它所获取的收益会比目前多得多。在接下来70%左右的客户的上方,线条趋于平坦。这就显示出,这些客户对公司利润的贡献非常之少。而在最后10%的客户的上方,线条急转直下。这意味着这些客户正在减少委托人的利润。罗兰喜欢将每一组客户用硕大的大写字母标出:星级客户为A,浪费空间的客户为B,劣等客户为C。
曲线图上较低的两条线进一步诠释了这一结果。中间那条线描述的是相同的客户在收人中的累积份额。不出所料,这条线开始时呈现跳跃状,随后趋于平坦。它显示出,只占据客户数量20%的A类客户贡献了收人总额的80%。而其余80%的8类和c类客户在收入总额中,仅仅占据了20%的份额。最低的那条线表示的是费用。你可以观察到,这条线在开始阶段有一个很大的增幅,这意味着A类客户在费用中所占的比重也很大。同时,在这条线的尾部有一处明显的上扬,这就显示出,C类客户正在显著提升费用。这样就可以看出,“劣等客户”正在蚕食委托人宝贵的资源,但是并没有为其带来收入。
“乔尿裤子了!”罗兰得意洋洋地说道。面对这样一份对其核心业务令人震惊的分析报告——他的属下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他们是在为那些无利可图的客户做事?乔别无选择,只能雇佣我们解决这个麻烦。这正是咨询师孜孜以求的时刻:大脑对于官僚的歪风邪气的胜利。
我不记得,将它称为鲸鱼是我的创意还是别人的。不管怎么说,对这个野兽的种类有过一番热烈的讨论。
“我们的鲸鱼变胖了。”一位资深同事说。他指出胖鲸鱼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因为这种形状表明,C类顾客正显著提升费用、增大亏损。
“如果它在末尾露齿而笑,问题就更复杂了。”有人插话说。露齿而笑意味着收入线在末端向上倾斜,这显示出,即使C类客户总体上来说是蚀本生意,但是它们依然为委托人带来可观的收入。
有人建议说,寻找“驼背”的鲸鱼是很重要的。驼背的出现,也就是利润曲线突变,是不同品质客户之间的转折点。
“有没有人见过海豚?”海豚是非常理想的形状——利润、收入和费用全部向上倾斜。
总之,我已经喜欢上了一群非常不寻常的人士。我的一位同事是个很有天赋的音乐家。他经常按捺不住地表示,他宁愿谱写交响曲,也不愿摆弄电子制表软件。另一位来自英国的同事,其冷嘲热讽的本事相当了得,他的话经常影射着不那么友善的弦外之音。公司里还有一位集金融奇才兼赛车发烧友于一身的欧洲“种男”,他经常和他的一群女友缠绵悱恻地“煲电话粥”。我的许多同事都是瘦骨嶙峋的年轻人,同才华横溢的理科学士一样,他们的笑声犹如汽车喇叭般刺耳,经常运用深奥的统计概念,来决定中午去什么地方吃饭。更成熟一些的同事基本上都是MBA出身,差不多30岁,已经成家了。他们戴那种很庄重的眼镜,喜欢谈论只是在半夜哭泣时分才能见上一面的孩子。这是一个完全国际化的团体,欧洲各个大国以及东南亚国家都有代表加盟。
除了我们都有些过分年轻,并且都是男性(只有少数几个例外)之外,我们的相同之处还在于,我们是一帮做低级滑稽表演的人,头戴螺旋桨那种。亨利拉来一帮他认为脑袋最尖的人士,组建了这家咨询公司。同时,他似乎想让这些人感到不太安全。结果就是,一屋子的人都竭力证明,自己是房间里最聪明的一个。公司里的竞争氛围极其浓厚,这是一个用数字羽毛装饰自己的场所。如果公司的某位合伙人在场,这种数学上的姿态就会变得更富侵略性。
所有好的鲸鱼故事,都是以同一种方式终结的:一张甘特图(Ganttchart)。这张图表显示出,我们在来年如何为陷入困境的乔开展工作,其中的虚线意味着,这样的工作有望延伸至不可预期的未来。我可以想象出,罗兰通常是以这种方式结束他的分析报告会的:在高射投影仪散射的光辉里,直起腰板,环顾房间四周。当他在公司内部的会议中谈论他的最新猎物时,他经常会面露微笑,宛若一位在一帮满腔热情的狩猎勇士簇拥之下,裹着毛皮衣物的部落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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