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原初丰裕社会<br> 如果说经济学是门使人心怀忧虑的学科,那么对狩猎采集经济的研究,注定是它最令人烦忧的部分。几乎所有人类学的教科书,都会谈及石器时代生活的艰辛,使人难以想象当时的狩猎者何以维生,更要令人多虑,这算哪门子生活?满纸望去,唯有饥魂饿鬼如影随形。据此一说,石器时代的人们技术落后,劳作终日仅能维持生计,更无休歇与积余,遑论“闲暇”来“建立文化”。即便这样,狩猎者们倾注全力也只能获得数值最低的热力学单位——每人每年所获能量都少于其他的生产模式。而在经济发展的理论中,石器时代的狩猎者就注定成为反面教材:成了所谓的“糊口经济”(subsistence economy)。<br> 成见总是根深蒂固的。要想通过辨析破除成见,亟须辩证地审视这一观点:当你重新发现石器时代的生活时,就会发现那实际上是个原初丰裕社会。令人困惑的是,这一重新发现却不期产生了另一个有益的结果。常识告诉我们,在一个丰裕社会中,所有人的物质需求都能轻易得到满足。我们肯定了狩猎者的丰裕,也就否定了石器时代人们悲惨的命运,他们便不致沦为艰辛劳作的囚徒,囿于无尽欲望和有限生计手段间的商参之隔中。<br> 实现丰裕有两条可行的途径。要么生产多些,要么需求少些,欲求便能“轻易满足”。我们熟稔的加尔布雷思方式(the Galbraithean way),恰是为市场经济所设想:人们的欲求纵然不是无限,其也巨大,而生产手段纵使可以开发,其也有限:因此,生产手段和欲求之间的鸿沟要靠工业生产力来弥合,至少可使“俏销物品”变得丰富。但还有一种禅宗的方式可以实现丰裕,这在前提上多少迥异于我们的方式:禅宗使人们在物质上变得寡欲无求,使得在技术手段不变的情况下,还能满足所需。应用禅宗的方式,人们可以尽享难以企及的物质丰富——代价就是生活在较低水平下。<br> 我以为,后一种途径所描绘的就是狩猎者的状况。这有助于解释一些比较有趣的经济行为:比如他们的“挥霍”——他们倾向于立即耗尽手边所有积攒,而且确实身体力行。狩猎者可以摆脱市场稀缺性的桎梏,所以他们的经济目的与我们相比,更倾向吃光用光,一身清爽。虽然德斯杜特·德·特拉西(Destutt de Tracy)也是个“冷血的资产阶级空想家”,但他毕竟使马克思同意他的观察,“人们在穷国中活得滋润”,而在富国里“他们都差不多很穷”。<br> 无可否认,前农业时代的经济确实深罹困乏之扰,但我仍要坚称,从现代狩猎采集者的证据来看,狩猎采集人群往往成功适应了他们所处的环境。在谈过这些证据之后,我会在文末重提狩猎一采集经济真正的困难,这些困难在当前对旧石器时代穷困状况的论述中,还没有被准确地认识。<br> 错误观念的源头<br> “仅能糊口的经济”,“除特殊场合外有限的闲暇”,“对食物无尽的索求”,自然资源“匮乏且相对无依”,“没有经济剩余”,“耗尽资源所能维持最大人口所需的能量”——这些就是关于狩猎采集活动最常见的人类学观点。<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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