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想说说曹操杀杨修。“老掉牙的话题,谁不知道呀?”“那么,曹操杀了杨修之后,还对杨家干了什么?”“川川’’“说不上来了吧。”说实在的,我本来也不知道,或者说,完全没想去关注这样的问题。前不久,偶然一次与康达维先生闲谈,涉及这个话题,觉得有意思,忍不住拿出来说说。
康达维(DavidR.Kncchtges)是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教授,以研究汉赋、汉魏六朝文学以及英译《文选》而驰名的美国著名汉学家。盛夏大热天,老先生也闭门钻研中国古典文献,那天读到曹操写给杨太尉、曹夫人卞氏写给杨太尉夫人袁氏的信,以及杨氏夫妇的回信。杨太尉不是别人,正是杨修的父亲杨彪,而袁氏则是袁术的姐妹,曹操与曹夫人就不必介绍了。总之,这四位都算得上当时的名人,居然有这么一番通信。这事很是蹊跷,也很有看点。
康教授喜欢考据,马上开始搜罗相关文献,列举可疑之点,一、二、三、四。他正在“长考”,正好我撞上门来,就拿这事问我。我一听就乐了。
敢情曹操杀了杨修以后,还存心跟杨修父母套近乎,温情脉脉,这不是老猫玩小鼠吗?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面对这个杀子仇人,杨爸爸和杨妈妈居然也有闲情回信,“推心置腹”一番。看看曹操在致杨彪信中怎么说:令郎“恃豪父之势,每不与吾同怀”,我多次宽宥,他却屡教不改,再不绳之以法,“将延足下尊门大累”。这意思就是说,我杀你儿子,是为了你好,是为了你家族的利益;你儿子死了,你当然悲痛,但是,防患于未然,“亦未必非幸也”。末了,他又派人送上一批贵重珍品,还有青衣二人,并以命令的口吻要杨彪收下。假惺惺的语词中,夹杂一些真诚的同情,刻意笼络,又拉又打,那高明的手段和逼真的表演,都是极具曹操个性特点的。杨彪既悲且惧,回信除了表示小儿罪有应得,并对馈赠厚礼之事千恩万谢之外,自然不敢再说别的。
接下来的是“夫人外交”。卞氏信中先表示自己事前完全不知道杨修被杀的事儿,又说曹操为人“性急”,被杨修气得没办法,“在外辄行军法”,好像也是千般无奈,言下大有不胜悲痛歉疚之意,末了也送上厚礼以致宽慰。袁氏在回信中,当然对卞氏表示理解,还表示已知道曹公来信这一回事儿。通观双方文字,似乎曹杨两家本来就有通家之好,虽则出了这件不幸的事,但公是公,私是私,旧日情好不会因此受损。
再追究下去,这些书信来历不明,它们出现得很晚,似乎始见于《古文苑》,这部北宋时候才突然冒出来的总集,本身就有惹人怀疑的地方。而《古文苑》很可能又是抄南朝的《殷芸小说》,小说家言,本不可当真。两对有杀子之仇的夫妇,一来一往,面子上都客客气气,温文尔雅,充满表演性和戏剧性。好看是好看了,可这样的事,谁信呢!看来班、马诸公也未曾一见,当是出于后人伪托。伪托的把戏不难看穿,清代学者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时,就说:“小说有张良《与四皓书》,四皓《答张良书》,谓出其辞肤浅,非秦汉人语。殷芸,梁人,亦未必收此。盖近代人伪作也,今姑附于后。”他是明眼人,但他推测出于南朝以后人伪作,我觉得恐怕未必那么晚。
稍晚一些的,还有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通信。《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有《汉司马相如集》,收录相如给卓文君的情书一封,题作《报卓文君书》。古人难得留下这么私密性的文字,值得好好一读:
五味虽甘,宁先稻黍;五色有灿,而不掩韦布。惟此绿衣,将执子之釜。锦水有鸳,汉宫有木。诵子嘉吟,而回予故步。当不令负丹青、感白头也。
信誓旦旦,说来娓娓动听,端的是蜀中多情风流才子!所谓“诵子嘉吟,而回予故步”,显然是针对旧题卓文君的诗《白头吟》而发,明明是空言保证,却显得煞是有情:领受了夫人的“诗教”,我已经提高了认识,决心改正错误。放心啦,你虽然不再秀色可餐(五味),明艳照人(五色),我也不会抛弃你的。人之常情,来而不往非礼,何况夫妻双方?所以,为了配合《白头吟》,也为了配合“恶搞”这一段恋情的需要,后人编造了这封信,我相信。
还没完呐。《文章辨体汇选》卷二百五十二又有卓文君《与相如书》:
群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木而亲,嗟世之人兮,瞀於淫而不悟。朱弦齧,明镜缺,朝露晞,芳弦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毋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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