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欠债人
每一个债主都不会否认自己在讨回债务上的权利,但是很少有人想到那些可怜的欠债人他们也有基本的生活权利,当他们生活在债务的阴影下时,他们连基本的生计都难以顾及,更不用说来履行他们对家庭的义务了。这样的生活给他们带来怎样的压力?
“我很高兴地讲,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诚实的人。”一个名叫潘顿的富裕商人对一位造访他的朋友这样说道。
“是吗?真的,我很高兴你还能看到这样的人,你能告诉我,谁是这个拥有稀有名声的人吗?”
“你认识莫莱尔吗?那个裁缝?”
“认识。那个可怜的家伙!据说,很长时间了,他的境况都很艰难。”
“这点我也略有所知。就是因为这样,他的诚实才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潘顿先生,对于他的诚实,我没有任何怀疑。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了。”
“我可是通过具体事例才知道他有那样宝贵的诚实品格!许多年前,他的生意失败了,他欠我一小笔钱,我向他追讨过多次,但是他实在无力偿还,后来我就放弃了,将那笔钱作为生意上时有发生的死账,不去理会了。后来又一两次,我们碰上了,我对他自然不像对别人那样热情,甚至有时候,我极力地冷落他。当然,现在我很后悔曾经那样对他。就在今天早上,他来我的家里,付清了他的欠款,他没有提利息的事情,虽然我觉得自己有权利或者也应该按照生意场上的惯例向他追讨欠款的利息,但是我也懒得提了。不管怎样,这么多年后,就在我完全放弃希望时,他还能记得归还债务,已经很难能可贵了,再提利息就有点苛刻了,于是我把欠条还给他了。你觉得我这么做对吗?”
“从哪个方面讲呢?”朋友问道。
“减免了他的利息,你不觉得我有权利现在或者是将来的某个时间追讨这笔债务的利息吗?”
“是的,你有这样的权利,”朋友接口道,但是语气中没有任何附和之意,“但我觉得没有人会对一个穷困潦倒的人追讨什么利息!”
“什么?为什么?”潘顿先生很奇怪地问,“不管是借贷还是归还,难道本金不都带着利息吗?”
“原则上你是对的。但是那个可怜的欠债人真的没有能力支付了。破产之后,他竭尽全力地工作、再工作,如果在他债务的本金上面再加上利息,那他真的就没有任何可以翻身的希望了。试想他欠了一万美元,可能经过三四年的努力之后,他有能力每年归还一千美元,这样,可能十年后他能还完所有的债务。可是如果债务的利息每年六百美元,那么他的债务在他有能力归还的开始,比如像现在的四年后,就是一万两千美元了,以后的每年,他还要多还六百美元,这样,他要多用四年的时间还完仅仅是利息的一部分,再加上已开始多出来的两千美元,加上每年翻倍的利息,他可能要多用八年的时间处理完所有的债务。大体算一下,他二十几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想任何他的债主,只要天性里面还有良善,就不会向他追讨什么利息了。”
“人性的角度?这真是一个全新的视角,至少,我从未知道在生意场上还要考虑什么人性的!”潘顿先生有些疑惑且恼怒地说。
“是的,人性的角度。好吧,单纯从利息本身来看,的确这是所有债主应得的,但是对这些债主来讲,只要放弃一点小小的利益,就可以使一个被利息压垮的欠债人从水深火热中被解救出来,我想人心中这点基本的怜悯还是有的。设想某个欠债人极力想摆脱债务,但是如果有一些不可逾越的难处摆在面前时,他真的无能为力,每年上千的美元仅仅是花在归还所欠本金的利息上,单单这一点就这足以打破他所有的希望,使他放弃可能的努力了。”
“也许你是对的,”潘顿先生想了想,“我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但我不认为,五十个美元的利息会压垮莫莱尔先生。”
“这话有点强词夺理,你知道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吗?他在困境中挣扎了五年,他欠你的五十个美元会有十五美元的利息,我真的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能力拿出六十五个美元来,连本加利地还给你。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向他追讨利息,真的会压垮他的意志。”
“但是,这样不是违背了商业的诚信原则了吗?”潘顿先生依旧有些质疑。
“严格地讲,或许是吧。但是,诚信的反面是有意的欺诈、或者用不法手段将别人的财产据为己有。莫莱尔先生显然不属于这两种范畴,处在他那样一个破产、欠债的景况里,期望他像别的商人一样积极、勤奋,考虑问题面面俱到,这显然有些苛刻。只是,对于欠债人,我们习惯了苛刻,很少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想想吧,要是你现在不是生意兴隆,而是像莫莱尔先生一样,一心想着从巨大的债务和自我否定中走出来,你的感受又是怎样的呢?仅仅是一万美元的债务本身,就会使你失去所有可以享受的东西,只是每天的过度劳碌,还有,对自我的否定和对家庭的愧疚,又会如何折磨你呢?我们必须给一个人活下去的希望和奋斗的动力,而不是雪上加霜,将他逼入绝境,不是吗?”
潘顿先生没有回答,但是看上去有些不以为然。造访的朋友见状就离开了。
商人,在读者的概念里,就是那种只以自己利益为重、没有什么人情味的人,除了自我、金钱的小圈子,他们看不到其他了。对于欠自己债的人,商人很少表现出同情心,反而苛刻对待他们,完全不考虑那些破产失败的欠债人也有作为一个人而具备的基本的感受和需要。潘顿先生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商人,但是朋友的一番话多少也对他起了一些作用,他开始反思这件事情的时候,有点觉得自己要是再对那个可怜的裁缝欠的五十个美元的利息斤斤计较,或者借此事夸耀自己的慷慨,也确实有些说不过去了。
就在这件事情发生后不久,又有一个人来到潘顿先生的店铺,也提起了莫莱尔先生。
“莫莱尔先生是一个诚信的人,我确信我的判断。”潘顿先生又一次这样说道。
“是的,很诚信,同时也穷困潦倒。”那人答道。
“可是我觉得他最近生意不错。”潘顿先生说。
“他努力想要维持形象与生计,但是很难。”
“可是他最近还了所有的旧账。”
“我也听说了。但是这是以牺牲他的健康和家庭为代价的。昨天他还给我二十美元的旧账,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动这笔钱,自从破产后,他这么多年的艰辛,我都看在眼里。求主饶恕我吧,要是我接受这笔钱,就好像从一个穷人的孩子口中抢面包。”
“他有那样穷困潦倒吗?”潘顿先生大为惊讶。
“他有六个孩子要供养,没有任何可以求助的资源,自从破产后,他苛刻地对待自己和家人,几乎剥夺了孩子们一切的应有的生活,这才勉强还完了旧账。但是他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他的孩子们也失去了得到基本教育的机会。我钦佩他的诚信,但是觉得他做得有些过分,上帝给了他这六个孩子,他没有权利剥夺孩子们应得的衣食住行和受教育的权利,作为父亲,他最基本的义务是照顾好上帝给他的孩子,要是他一味地为了还债而苛刻自己的家庭,那他就是欠了家人的债,不是吗?”
这个观点对潘顿先生来说,又是很新鲜的。他越来越觉得莫莱尔先生还回来的五十美元让他扎心。那笔钱一直放在桌上,还没有入账,他也不准备将这五十美元入账了。出于人类最基本的同情心,潘顿先生决定把这笔钱还回去。
现在,让我们将笔锋转向莫莱尔先生吧。
对莫莱尔先生一家来说,为了那笔五十美元的欠债,的确像为人所知的那样,几乎牺牲了一切基本的生活保障,莫莱尔和家人的健康状况也因此每况愈下,但是只有每还完一笔债,他的良心才可能轻松一些。
他的家里面没有欢声笑语,他的妻子,那么顺服的一个女人,为了精打细算地照顾那么大的一个家庭,越来越憔悴。他的孩子们,在没有很良好的生活和教育条件下,身心都很贫乏。哎!这个家庭好像没有希望了。
“爱丽丝,”当莫莱尔先生的妻子怀里抱着孩子刚刚进门时,莫莱尔先生就叫住她,“我刚刚又还了一笔旧账,感谢上帝!”
“谁的?”
“潘顿先生的。就因为那五十美元,他以前很看不起我,希望现在他能对我改观。”
“要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诚实就好了!”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