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正面之申论
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故语心之德,虽其总摄贯通,无所不备,然一言以蔽之,则曰仁而已矣。
在朱子之义理间架中, 心 并不能自持其自己以成为一实体性之本心、天心,而是落在气化上以形气看心(心是气之灵,是随形气而有始终的、实然的心)。语类卷一理气上、论天地之心处,朱子申明 无心 是化之自然义, 有心 是理之定然义。 天地生物之心 乃被融解为理气:(1)从正面 有心 之义看,心只是理之定然义,心被吞没于理(但并非心即理);(2)从反面 无心 之义看,心只成气化之自然义(非本心呈用之自然),心被吞没于气。故此处所谓 天地以生物为心 ,乃是虚说的心,是象征义,而非实说的实体性的心。天地以生物为心(生物之生字,是动词),人得此气以成形,而有动静语默,知觉之用,皆莫非心之所为,所以说 人物之生,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 。天,由气化流行以生物;于此见天地之心。人,由动静语默而理寓其中以成德;于此见人之心。理不寓则不成德,而德之大者(统贯诸德者),则曰仁 。
请试详之。盖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贞,而元无不统。其运行焉,则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气无所不通。故人之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包。其发用焉,则为爱、恭、宜、别之情,而恻隐之心无所不贯。故论天地之心者,则曰乾元坤元,则四德之体用、不待悉数而足。论人心之妙者,则曰仁人心也,则四德之体用、亦不遍举而赅。
此言心之德有四,曰仁义礼智。这只是顺着孟子之文句如此说而已。而朱子心中所意谓的以及所隐伏的义理间架,实与孟子不同。孟子说 恻隐之心仁也 ,又说 仁义礼智根于心 。从辩解的进路而言,这是由 仁义内在 而来(内在,当然是内在于心,而为心之自发自律);从正面的直述而言,是道德的超越之本心、内在地本质地具有如此之德。所以恻隐之心,不忍人之心,即是仁。孔子亦由不安之心指点仁, 仁 ,即是悱恻、不安、不忍之心的代表字。即使抽象分解地说 仁是心之德 ,亦是内在地本质地固具此德,而此德乃全渗透于此心、而为一。因此,决然不会是伊川朱子仁性爱情、心统性情、心性情三分的说法。
朱子 仁者心之德、爱之理 这一陈述,当然亦不是没有道理,他完全是从伊川 阴阳、气也,所以阴阳、理也 一格式套下来。气是形而下的,理是形而上的。如是,遂将 心 一概念视为形而下者,一往是气之事。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亦皆是形而下者,皆是气之事。这完全不合孟子言本心的原义。
依牟先生之疏导,朱子所谓 仁者,爱之理、心之德 的实义,当如此:仁,是爱之所以然之理,而为心知之明之所静摄(心静理明);人常默识仁理之超越的尊严,它便足以引发心气之凝聚向上,而使心气发为 温然爱人利物 之行(理生气)。久久如此,心气乃能渐渐摄具此理(当具),以成为它自身之德(理转成德 心之德)。若简言之,则可曰:仁者,爱之所以然之理、而为心所当具之德也。
在此,还须有以下之解说:(1)此 所以然 是超越的所以然, 理 是静态的理,是属于本体论的存有之理,是实然之爱(爱之存在)的存在性。 心 与 情 有已发未发,而 理 则无所谓已发未发,乃只存有而无所谓动静者。又,此存在之 存在性 ,只存有而不活动,与纵贯系统之 即存有即活动 的存在性,不同。(2) 心 不是超越的道德的自发自律的本心,而是气之灵的心;它的本性是知觉,它自身是中性无色的,是形而下的,是一实然的存在。而存在必有它所以存在之理,以是知觉亦有它所以知觉之理,此理只是知觉之性,是知觉存在的存在性。(3)说心气具仁义礼智之理,首先是 认知地具 ,其具是先通过格物穷理之静摄工夫而具,此时是 心知之明 之认知地关联地具,而非道德的本心之自发自律的 本具 。此便是朱子所谓 心具众理 之义。(4)其次, 心知 静摄此理而默识理之超越的尊严,则此理便能引发心气凝聚向上、而使心气发为 温然爱人利物 之行,此便是朱子所谓 理生气 之义。(所谓 生 ,当然不是气存在地从理生出来,而是依理而可以引发气之合度的变化。)(5)理久久如此引发心气,则心气便可以现实地、实践地、摄具此理以为其自身之德。德,从心说,是爱人利物之心,从行说,便是爱人利物之德行。此时,心为仁德之心,行为仁德之行,此便是朱子所谓 心之德 之义。此德是通过心气之认知地与实践地摄具此理、而由理转成者。但无论认知地具或实践地具,就心气自身而言,总是 当具 而不是 本具 。
朱子言人心之具德,既如上所述,则所谓 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贞,而元无不统 ,其隐伏之义理间架,亦与《易传》不相应。因为 天地之心 既虚脱(被融解为理气),则元亨利贞四德亦无着落,只好落在气化上说;是则元亨利贞并非天地之心的四德,而却成为气化流行之四德矣。故朱子文中又类比春夏秋冬以为说。
盖仁之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情之未发,而此体已具,情之既发,而其用不穷。诚能体而存之,则众善之源,百行之本,莫不在是。此孔门之教所以必使学者汲汲于求仁也。其言有曰: 克己复礼为仁 ,言克去己私,复乎天理,则此心之体无不在,而此心之用无不行也。又曰 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 ,则亦所以存此心也。又曰事亲孝、事兄弟、及物恕,则亦所以行此心也。又曰 求仁得仁 ,则以让国而逃,谏伐而饿,为能不失乎此心也。又曰 杀身成仁 ,则以欲甚于生、恶甚于死,而能不害乎此心也。此心何心也?在天地、则坱然生物之心,在人、则温然爱人利物之心,包四德而贯四端者也。
此承上两段之义,而申述孔门求仁之意。首云 仁之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 ,只要 体而存之 ,则 众善之源、百行之本 ,莫不在是。但朱子于天地之心既成虚脱,于人心则以 爱之所以然之理、心之所当具之德 说仁,心非实体性的心,仁只成生之所以然。如此说 仁为生道 ,绝不足以尽孔子言仁之蕴,甚且有本质上之不相应。(朱子言仁言心,并不是 心神理合一 的本心仁体。)此段顺文援引《论语》辞句以为说,吾人自可据之以了解朱子之意,至于孔子论仁之义,则须另求会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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