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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的显而易见领域
犹太谚语说:
“小心!如果一直朝那个方向走,
你真有可能走到那个地方!”
显而易见的显而易见领域,是事物明显而具体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一个单一的不明事物藏匿在巨量信息之中。由于在如此光明之中,阴暗之处如此渺小,一切事物似乎都明确无误指向一个显然的结果。那就仿佛是时间可以缩减为指定一瞬,空间可以缩减为指定一点,一般,在这个领域,逻辑拥有绝对的主控。
但这个明显而具体的领域,却每时每刻面对着一项危险:我们有一天会忘了,显而易见的显而易见领域是一种简化版。换言之,由于人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理解这个领域,因此可能产生错觉,认为归根究底,一切事物都属于这个范畴。那些不睁眼看的人,不具备他们见不到的事物的知识;反之,那些睁眼看的人,认为他们见到的,已是他们所能见到的一切。《圣经》这么形容这些人,“他们有口却不能言;有眼却不能看;有耳却不能听。”(《诗篇》 135首16至17节)
视觉既是一项资源,也是局限所在,但我们很难理解这其中的道理。在学校,为训练小学生逻辑思考能力,老师以简化的形式为小学生出算术题。例如:“一个男孩出门买了6个苹果。回到家时只剩下两个苹果。他在回家途中丢失了几个苹果?”这个问题可以有几个答案,包括“没有”,“3个”,“6个”,以及“两个”。怎么说?
“没有”,因为他的苹果事实上是被人偷了。“3个”,是因为他沿途吃了一个。“6个”,是因为这些苹果都坏了,不能吃。“两个”,是因为这男孩以半价购得这些苹果。“没有”,是因为这些苹果都没有丢,它们都进入资源回收流程。
就逻辑角度而言,可以接受的答案显然是“4个”。但我们也可以认为这是考虑最欠周详,也因此是最差劲的答案。另一方面,“两个”的答案既具有存在的性质,信息考虑也颇丰富。如果这男孩以半价购得这些苹果,他等于只丢失了两个。这个答案不仅周全,还透露了一些有关人性的东西。
我们常发现自己总循着类似线路思考。举例说,我们若损失一些钱,会立即提醒自己,自己不久前才在其他地方赚了一笔大钱。也因此,我们的损失只是使大赚减了一些而已。这不是绝对事实,但这是我们的存在事实。
只有在引入其他现实层面(如男孩获得半价折扣的事实),或通过询问(苹果是丢了、吃了还是被偷了),或通过诠释(苹果没有丢失,只是资源回收了)之后,我们才能超越原始主张,获致见解;如果紧抱现实,逐字逐句解读,我们不可能有如此理解力。不过,在崎岖的人生旅途上,我们永远必须超越现实进行诠释,以便对周围世界有更好的了解,更佳的效应。但无论怎么说,显而易见的显而易见领域极为重要。
犹太谚语说,“小心!如果一直朝那个方向走,你真有可能走到那个地方!”
犹太传统大师拉西①曾穷毕生之功,以一种钻研艺术的热情投入这个领域。拉西凭其过人的智慧,知道在面对这简单的算术问题时,若回答“四个”会导致何等巨大的冲击。因此,他不把显而易见的当作真实的全部,而是看作真实的一部分而已。
犹太谚语说,“小心!如果一直朝那个方向走,你真有可能走到那个地方!”这话不是一句针对明显事实的赘述。要了解彻底现实的完整意义,我们必须认清它并不孤立存在。彻底现实只是现实的一个组成分子,它以一个空间为界,为便于向我们传输它的意义。拉西懂得这个道理。他知道彻底现实空间能向我们透露许多有关其他经验空间的讯息。但彻底现实论者要想获知这类讯息,必须随时注意那些为彻底现实注入意义的背景或框架。
身为彻底现实论者在精研主张的同时,而能针对这些主张刻意避而不提之处,以感知能力进行纯粹,以及永远直接了解的,才是真正明智之士。
在犹太卡巴拉(犹太教的神秘主义)彻底现实论者法眼之中,世界就是如此。对这类人物而言,文本或主张书写于黑火之中,但文字周围那些白火中的空虚,也同样真实,同样是造物,代表的宗旨与精密也绝不输于文字。
想洞悉宇宙最精微、最复杂的层面,我们必须让自己有机会因简单与具体而惊奇。这种惊奇使我们得以从隐而不见的角度,重新观察事物。环绕无知周围的境界一经发掘,我们方能以全新眼光,观察那些原本似乎无形,看起来有限的事物。
失之毫厘
显而易见的显而易见领域,其实是与隐而不见的隐而不见领域的联系点。就像连接天与地的地平线一样,显而易见的显而易见领域是穷肉眼所能见及的一切。在那浑浊人世似乎衔接穹苍星空的天地交会之处,地其实触不及天。你来到眼中认定的天地交会之处,会发现天仍然高高在上,无论你置身何处,这天地之隔依旧。
正因为能保持距离,正因为能了解知识周边的基本盲点(我称它们为“无知”,ignorance),科学家才能衡量地平线的地形弯曲,犹太卡巴拉学者才能发现永不交汇事物之间的关联。
谈到发掘我们的无知,显而易见的显而易见领域是必不可缺的人类工具。
1 文本与因果关系
长久以来,历史学家、传记作者与文学评论者一直都关注一件事情:寻找原始形式与本质的基本来源与数据。为取得对一件指定议题更深一层的了解,这些专家必须依靠最能保有本来风貌、形式的原始文本。主题因时光洗礼而承受的增、删变化越小,价值也就越高。主题可以为我们带来曙光,让我们针对任何指定断言周围的无知,提出各式诠释或指证。我们正是凭借这种对无知的评估,才能为一项断言赋予意义,才能补充我们的知识。
启示是主题与其诠释之间的一种持续进行的互动。尽管许多人有异议,但诠释可以实际上影响主题的彻底现实。我们必须做的,是界定一个空间,让显而易见的显而易见领域可以不受无知污染,这样才能充分表达自我。这里所谓无知,指的是隐而不见,使我们不易看清主题,在了解过程中受阻、无法达成结论的障碍。
显而易见的显而易见领域必须明确记述,区隔而出。人类必须经由这种领域,才可能经历隐而不见的最隐匿的空间。因此,我们第一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为一项指定的主题、思想或情况背景下定义。通过这种对具体、客观性文本的指证,加以对文本易变特性的彻底认知,启示才成其为可能。
如果我们以其固定形式掌握了文书或因果关系,但忽略了它的易变性,在无知周围中创造片断意义的神圣过程,将因我们而中断。对文书或主张的纯客观性判读,使它只能转换为这种无知的延伸。处理无与空,需要极度谨慎,唯有如此,才能使已经获得的形式不致回归为无与空。这种回归事情很容易出现,我们面对问题总是难以解决就是明证。
见微知著
犹太卡巴拉大师的秘密,正在于保全原始文本,以使通过它揭露它显而易见的隐而不见之处,或隐而不见的显而易见之处,甚或它隐而不见的隐而不见之处。卡巴拉学者仍持续接触显而易见的显而易见领域,以求自保,不为虚无缥缈的疯狂所侵。唯能以一种确立文本为基础,才能奔驰万里。
根据诗人与哲人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20世纪法国解构主义大师)的说法:“对犹太人而言,对诗人也是如此,书本是自我设限的,是无穷尽的自我反射;它本身的内容就是它本身的宣示。犹太人与诗人以书为家:他们生于书,生来就是纵情于书的浪人……在犹太人的史籍残章片牍中,诗文成长,言论权生根。又一次,书的冒险在一开始,也像野草,像与‘犹太祖国’阻隔万里的非法异乡人一样,是一种‘评论环绕的神圣文书’。”
要使这种“未经认可”的诠释得以衍生,基本条件是对精确写实的全面忠实。有了“未经认可”的诠释,才可能既与这种实际面不脱节,又能获得一种超越显而易见的显而易见领域的了解。
且让我们思考:“作者所具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这个问题要确认的,是有志成为作家的人最实际的属性。
犹太智者很可能会以绝对忠实的方式,针对这个问题的字面意义答道:“小小的胃口。”虽说其他的答复无疑也可能同样正确,这个答案却能标示一种先决要件,这要件本身虽非充分,但对任何有志走上这条路的人而言,却绝对必不可缺。这个答案将一种较广义的现实纳入考虑,保有原问题关切领域中有关生存议题的内涵。它与传统思考相冲突。如果采用传统思考方式,我们自然可以引证许多作家,轻松作答。在这里,我们必须了解的是,这不是诠释,而是精确写实的范畴。这答案不暗示作为“作家”必备条件的任何其他现实,不改变关于“需要具备什么”的原始问题,对“质量”的概念也不忽略。它对现实绝对忠实。
2 载体的问题
精确写实的领域之所以十分重要,是因为它有所诉说:一旦什么事物说了出来,全世界的神秘都只能局限于其他一切未经说出的。
根据《圣经》,犹太祈祷文说:“上帝说话,世界成形。”①造物是一种作出主张,并藉此为其他一切未经主张的事物赋予形状的行动。这是鲁利安卡巴拉(Lurianic Kabbalah)的宇宙开创论。根据这项论点,上帝在他自身里让出空间,使整个宇宙尽成虚空,致使无论任何主张皆不背离宇宙。
形式vs本质
作为万事万物之初的造物,是一种区分变异的过程,是所谓“载体”(vessel)的组建,目的在使形式得以成形。任何载体,若非立遭粉碎,无法容下光与全宇宙的纯粹本质。载体的打破构成造物,也因此,造物不是本质,而是形式的一种表白。载体虽破,本质能容身,靠的仍是形式。宇宙史上最令人惊奇的事,是本质腾出空间,供形式出现的方式。
“载体”的历史于是一页页展开:形式开始盛载本质。本质并不显示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而是形式做了这样的表现。例如,载体“汽车”界定与表白一种绝对本质的方式,与载体“狗”或“蚊子”的界定,表白方式完全一样。我们所知的一切本质,都源于我们周围的形式。拜载体“空气”、载体“鸟”以及其他一切使我们了解飞行的载体“法则”之赐,我们得以飞行。我们日常面对的问题,是如何运用我们从形式本身学得的事物中,造就更多形式。
决定性的形式
以能够解决全球一切能源问题的太阳能为例,它正等着力能承载它的载体问世。当第一个形式出现时,所有其他可能的形式也界定了。显而易见的显而易见领域,正是这种由一切它们未能包容的事物环绕着的载体空间。这是一份文本或一项主张的价值所在:它是一种容许其他形式存在,同时以排他方式界定本质的形式。上帝颁布的“十诫”之所以禁止制造偶像,原因即在于此:形式让我们得以取用一些原本非我们力所能及的事物,从而误导我们,因为形式存在之处,正是上帝刻意消失之处。
对他们未证实的一切而言,他们证实的一切,是一种持续进行的一部分,唯有他们未证实的一切,才真正值得钦崇赞美。万物皆形式,唯独上帝是本质。
知识源于形式,通过形式的创造而产生。一本好书必须有“形式”;能否从它的无知,未经说明的部分中汲取知识,它的精确写实至关紧要。确保一本书的实际形式,不使它因诠释而受损,就是防止本质再次取代形式,防止造物回归没有“载体”的原始状态。
良知与知识的功能在于生产载体,而不会因为和自己信念相悖就要击毁。当找寻本质时,形式是必要的,在建造的过程,必须把形式和本质分离,将形式安置到一个特定的领域。若是像异教徒那样,不容不同自己信念的载体存在,就会打断这个过程。
有一则故事说:
哈希迪克教派一位著名拉比卧病,即将告别人世。他的身旁、病榻隔壁房间乃及屋外,挤满数以百计的门徒,都想倾听他的遗别赠言。
最后,侍奉他最忠的一位学生鼓起勇气,走到病榻边,低声向他说道,“拉比,不要就这样一言不发离我们而去;我们都在这里等着你最后的金言。”
隔了好一会,始终不见动静,许多门徒以为他们景仰的大师已经辞世而开始饮泣。但突然间,拉比双唇开始移动,极力挣扎着低语喃喃,说了些什么。这学生倾身倾近,听到拉比说:“人生像是一杯茶。”
环立病榻边的其他门徒,听到这位学生转述的这句金言,兴奋不已。拉比说:“人生像是一杯茶”,他们彼此相告。拉比的话迅速传到正厅,又从正厅传到街上,民众都热情奔走相告:“拉比说,人生像是一杯茶。”
每个人都因这样一句神秘的启示而困惑不已,直到有人终于壮着胆子问道:“为什么人生像是一杯茶?”
逐渐地,每个人都开始问着同样的事,问题又从街上回到正厅,再由正厅回到拉比临终的卧榻之侧。这位拉比最亲信的门徒于是再次鼓足勇气,倾身问道:“可敬的拉比,我们求您告诉我们,为什么人生像是一杯茶?”
拉比用他最后一口气,耸了耸肩,低声道:“好吧,那么人生就不像一杯茶吧。”
从街上辗转而回的这个问题,能扭转一个答案,使它成为问题。无论何时,当问题针对本质而提出时,形式最好能作为一种答复工具。好的答案取决于分辨问题与答案的能力,这种分辨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
一个问题内含的答案要素,往往多于答案本身,而答案内含的问题要素,也可能甚于问题本身。
在这则故事中,拉比说出一项主张,这主张原可以保持在有意义的层面上,并藉由其中隐而不见的意义衍生无数评论,可能能写成几本书。但门徒不将拉比的话视为“文本”,它也因此重归于没有意义。
当找寻本质时,形式是必要的,在建造的过程,必须把形式和本质分离,将形式安置到一个特定的领域。
当群众收到那个将答案“回归”为问题的人的影响,抹杀了答案周围的背景与因果关系时,这项声明的虚无成为显而易见。要点还不仅在于分析拉比说的这句话,还需了解说这话的背景与前后因果关系,例如“临终的病榻”、“拉比”与“门徒”等等。经由这种方式,单论之均不构成一项答案。
能够不将答案回归为问题的人,是一位释疑的英雄,基于同样道理,为问题定调的人也是豪杰。下文即将谈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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