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桃色掩不住
其一:蝶魂
我觉得我要疯了。
为眼前那份难以置信的美。
树,不高。纤细的枝丫,伸展成一种恣意的婀娜。枝梢上,满满满满的都是“蝴蝶”。
冥思不动的“蝴蝶”。
这些铺天盖地的“小蝴蝶”,活泼而又深沉、脆弱而又坚韧、安恬而又霸气、宁静而又喧闹,把原本寂寞的枝丫点缀成一片令人目不暇给的绚烂。
我看着看着,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为眼前这份不可思议的美。
树梢上那一只只轻灵已极的“小蝴蝶”,其实是桃花,有着蝴蝶浪漫的魂。
每年初春,桃花便不顾一切地、尽心尽情地绽放,看似娇柔的花朵,顽强地蕴藏着一种让人心悸的巨大力量;它化身为饱满的音符,在瘦瘦的枝丫上繁衍出一阕阕美丽的交响曲,把酣眠的春季敲醒,把沉寂的日子敲亮。
成都人于是一个一个全都疯了。
为美疯狂。
由于桃花绽放期只有短短十余天,过惯悠闲生活的成都人,在平常的日子里,就算餐馆着火了也得先把手中的盖碗茶喝完了才逃命,可是,现在,为了享受赏花之乐,却一反常态,拼了命和时间赛跑;几乎整个城市的人都在这十余天里,蜂拥到桃花盛开的龙泉去,那种“摩肩接踵,游人如织”的盛况,目前还没有适当的词汇足以形容。
成都有位朋友,每年桃花节必到龙泉报到,有一年因事耽搁而去迟了,桃花已谢,对着绿油油的桃树,他跌足追叹:“我心如刀割,痛不欲生啊!”从此,只要天空一泌出桃红色泽,他便把自己化成一支出弦的箭,“嗖”的一声射向龙泉。
桃花,是成都人一生的眷恋,一世的牵挂。
桃树聪慧,长红多寂寞呵,它因此选择在春季狠狠狠狠地绽放到圆满的极致,任由满树春意闹枝头。然后,在猝不及防之际,急遽萎谢,让人们在凋零的惆怅里缅怀刹那的妩媚,憧憬来春的惊艳。
今年三月初,我在成都。
冬末的寒意犹在,花团锦簇的春意就遏制不了。原该在三月下旬绽放的桃花,提早于三月初便极尽挑逗能事地露出点点粉红笑靥。
我飞快地扑向龙泉,醉倒于桃花树下。
都说桃花妖娆,然而,此刻,坐在桃花树下,看薄薄的阳光将远远近近迤迤逦逦的桃花照出了一种轻亮的水红色,不觉妖娆,只觉清丽;不觉艳俗,只觉妩媚。诗经中形容桃花盛开的那八个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简直就是勾魂摄魄的“文字妖精”,把那种绚丽已极、繁盛已极、华美已极的感觉,淋漓尽致地表达了。
盛产桃子的龙泉,距离成都市区只有寥寥18公里路,被誉为“中国水蜜桃之乡”。
勤勤勉勉地将桃树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农民,最初并不欢迎城里人下乡观赏桃花,因为他们担心游人把摘花当雅事而影响桃子的收成,有的农户还因此而以篱笆将自家桃树围起来。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全然出乎他们意料之外:根据统计,龙泉18万亩地,种植了1700余万株桃树,每年在桃花迎春的十余天里,吸引了280万游人前来踏春赏花,旅游收入多达亿元以上。售桃的利润,与此相比,着实有天渊之别。农民知道“三千宠爱在桃花”之后,在花开时节便纷纷以“农家乐”吸引城里人下乡来。
日本人在上野公园看樱花,盛放着的樱花,在喧闹中含着寂寥,在冷艳中透着苍白,看着看着,便叫人不由得生出了又欢喜又悲凉的情愫。
成都人可不。花信既短,便该及时行乐。他们赏花而不看花,在斑斓花色里摆龙门阵、在浮动花香中搓麻将,人花合一,臻于化境。
悲花葬花?嘿,下辈子也不为呵!
玩累了,自有农家张罗清淡可口的饭食。自种的蔬菜、自养的土鸡、自腌的腊肉,别有一番淳朴的情趣。
吃饱玩罢,在缤纷花色中,又与浪漫蝶魂互定来年约会。
满目翠绿耕田乐,记“江家菜地”。
他黧黑的脸像是龟裂的田,有着日晒风吹的艰辛粗糙,七歪八倒的皱纹,是风霜岁月的印记。
这人,是成都的庄稼人冯大爷。
此刻,站在冬末温煦的阳光底下,看着田地里茂茂盛盛地长得丰丰实实的青笋,冯大爷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一道一道全浸在无比愉悦的笑意里。
“这些青笋,几时可拔?”我问。
“哦,一般来讲,青笋得种上70天,现在,已种了50天啦!”他如数家珍地答道:“还有短短20天,便有收成了。”
农田里,各各种着不同的农作物。青豆、土豆、蒜苗、芹菜、蚕豆、大葱、豌豆、玉米、芋头、油菜,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在这儿,春夏秋冬所栽种的瓜果蔬菜都截然不同,而每种农作物成熟时都展现截然不同的风情,因此,一年四季都有可观赏的景致。远远望去,绿的、黄的、白的、金的、红的,五彩缤纷,像大自然慷慨赐予大地的一块百衲被。
有趣的是:农田边上,这里那里竖立着木牌,上面别具深意地写上了耐人咀嚼的“农家警句”:
“种田勿离田头,读书勿离案头。”
“百业农为本,民以食为天。”
“人老才精明,姜老才辛辣。”
“饱带干粮晴带伞,丰收也要防荒年。”
还有许多四川农家谚语,充满了观物于微的大智慧和代代相传的老经验,既有教化作用,又有文学情趣,诸如:
“蚂蚁成阵要下雨,蜻蜓点水要刮风。”
“天黄有雨,人黄有病。”
“先打雷,后吹风,有雨也不凶。”
“木瓜开花种小豆,小豆开花收木瓜。”
“冬吃萝卜夏吃菜,小病小灾一扫光。”
写着谚语的牌子,无处不有。我边走边读,宛若在聆听农家无声的教诲。有些谚语,妙趣横生,我边读边笑乐陶陶。
更有趣的是,每一分农田上,还竖立着在其他农村绝对看不到的一种牌子,牌子上,别开生面地列明了农作物的项目、认种的面积、认种人和代种人的名字。比如说,我眼前这块面积一分的青笋地,便清清楚楚地列明了认种人是甘晓耘,代种人是冯代树。
冯代树便是站在肥沃田地上满手泥泞的冯大爷。
他明明是田地的拥有者嘛,怎么会无端端变成“代种人”呢?
一询及此,冯大爷的脸便化成了一个蜂巢,淌出了甜甜的蜜。
过去,他勤苦耕耘,每年收入只有区区几千元,可是,现在,把田地租出去而代人耕耘,年收入却高达两万余元。
那么,谁租他的田呢?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租田者竟是道道地地的城里人。
城里人耕田?是天方夜谭吗?
不是的。
千真万确。
近年来,中国四川省成都市政府为了打造“休闲文化”,刻意将东郊五个原本务农为主的小村子进行了别开生面的改造,鼓励农民弃种粮食,改种花卉,借以吸引城里人到农村来观花赏花,从而将传统农村转化为旅游胜地,并依特色而将村子易名为“花乡农居”“幸福梅林”“东篱菊园”“荷塘月色”“江家菜地”。
这五个村子,已成了成都目前家喻户晓的“五朵金花”了。
它们距离喧闹的市区仅仅只有十多公里,短短二十余分钟的车程便到了。
喜欢悠闲生活的成都人,于是又有了一个新的度假天堂。
点点梅花点缀枝头时,丰满菊花绽放篱下时,皎洁荷花娇立池中时,品味生活一向不遗余力的成都人,便呼朋唤友,一窝蜂地涌到号称“五朵金花”的农村去,在氤氲的花香中,在浮动的花色里,喝茶、打牌、谈天、吃农家菜,享受到了极致。
在这“五朵金花”中,我最感兴趣的是“江家菜地”。
这也是唯一不以花卉诱人的农村。它搞的是原本赖以生存的农活,然而,现在,却借着城里人的好奇心态,不着痕迹地将“农耕教育”巧妙地注入了休闲的生活里。
现年53岁而种田长达40年的曾德明指出:传统农业收入极低,自从调整经济结构而让城里人认种农田后,农民生活全面改观。
农民将每亩农田划分成十分,租给城里人,每分农田每年租金八百元(人民币)。
城里人租下农田后,可根据节令选择自己喜欢种植的品种,比如说,春季可种茄子、番茄、辣椒、丝瓜等;夏季可种青笋、大葱、大蒜、香菜等;秋天可种白菜、青菜、萝卜、蒜苗等;冬天可种土豆、蚕豆、红薯、芋头、油菜等。
一分地,可同时种植多种不同的农作物。有些品种,如青辣椒,种下后,短短两个月便有收获;很符合城里人想快速看到成果的心态。
品种选好后,农民便负责提供种子与肥料,再一步一步地教导城里人犁田、播种、锄草、施肥。之后,城里人回返城市,农田交由农民全面照料,到了周末,城里人可携带一家大小,到农村体验农耕生活,享受农家乐。一家子共耕一分地,平常忙忙碌碌而无暇锻炼身体的成人,在劳动筋骨的同时,也快乐地汲取农耕常识;平日娇生惯养的孩子,在领略“粒粒皆辛苦”的同时,也培养起珍惜粮食的美好心态。
最兴奋的,莫过于看到“一分耕耘”之后所带来的“一分收获”了。瞧,毫不起眼的种子,在一番努力之后,变魔术也似的化成了满田丰盈的翠绿;孩子雀跃,成人欢欣。拔出来的青菜,摘下来的瓜果,从田里直接进了锅里,那种新鲜已极的甜味,对于惯吃山珍海味的城里人来说,是一种难忘的体验。吃不完的瓜果蔬菜,还可以带回去城里,分赠给亲戚朋友。如果收获太多而送不完的话,还可由农民代售而收取盈利。
一举多得。
当城里人进出于“江家菜地”,充分地享受“农家乐”时,也给农村带来了精神文明的冲击,从而改变了农民一些根深蒂固的不良习惯。比如说,农民原本没有环保意识,垃圾随地乱抛,现在,知道了吸引城里人下乡租田能大大地改善农村的经济面貌,农民们主动革除陋习,积极培养整洁的良好习惯。当然,任何习惯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要使农民语言文明化、行为文明化、礼仪文明化,还有一长段路要走。
城里人下乡种田,和农民接触频繁,耕田之余,亦留在农舍和农民闲话家常,共享农家菜,彼此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无形中促成了城乡一体化。
无可否认,这种借助农业来推动旅游业而又利用旅游业来使农业更兴旺,确实是极富创意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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