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官宦之家到寻常百姓
黄山脚下有个太平湖,湖北岸黄山区的永丰乡有个名叫岭下苏家的小山村。
1998年5月27日。安徽黄山市岭下苏村,迎来了一位阔别家乡七十多年的游予。老人坐在当年结婚时用过的喜床上,泪水涟涟地不停念叨:“到家了,我不走了。这里再简陋,也是我的家。”
两天后,黄山机场,老人拳认真、半娇嗔地说:“我不要回台湾。”
一年后,老人真的做到了时落归根,长眠在母亲身旁。白色大理石雕成的护栏后,立有一青色石碑,正面刻有“苏雪林教授之墓”,背面刻着“棘心不死绿天永存”。
这位老人,就是本书传主苏雪林。
苏雪林,祖籍安徽太平县岭下苏村,即现在的黄山市岭下苏村。据《太平苏氏宗谱》,苏氏家族发脉于四川眉山,为宋代文学家苏辙的第34代后裔。五百多年前,苏家世祖苏继芳做铜陵县令时,看中岭下这块三面环山流水向南的风水宝地,便定居下来。到明清时。苏氏成为当地名门望族。民国之初,苏雪林祖父苏运卿辞官返乡,大兴土木,修宅院、建祠堂、造学堂。童年和少年的苏雪林,在这里度过了许多无忧的时光。
苏雪林曾祖父自幼双目失明,以算命卜卦游走为生,虽娶妻生子不落人后,但也有几个儿女中途夭折,有幸存活下来的只有一大两小三个儿子。太平军起事后,战火硝烟一度飘卷到太平县。太平县遇太平军。难得太平。战乱频仍中,苏雪林的曾祖父母双双饿死,甚至无棺椁衾衣可置,只用一张养蚕的大竹簟将尸体盖住,草草掩埋。苏雪林的伯祖父当时约有二十来岁,他弄来两个箩筐,一头盛着两个年幼的小兄弟,另一头装着破旧的行李衣物,一肩挑起,卷入逃难的人流,朝江西九江方向仓皇而去。暂时稳定下来后,伯祖父即设法以杂工糊口,抚育了两个年幼的弟弟。战乱平息后,叔祖父已夭折,苏家只剩下兄弟二人相依为命。为求生计,年仅十一二岁的祖父随哥哥返回岭下。因家境贫寒,伯祖父无力供弟弟读书,便托人把他送到徽州一家当铺当学徒。
苏雪林的祖父苏锦霞,字运卿,生有六子,在给儿子起名时,很少考虑当时的常理辈分,在每个儿子的“字”中,也有一个“卿”字。如苏雪林的父亲苏锡爵,字少卿。苏锦霞虽然未曾上学念书,可他在当铺中刻苦自学,也认得不少字,也读些诗书,而且打得一手手动珠飞好算盘,对铺子中的各项事务。举重若轻,谨小慎微,当铺的生意颇为红火,深得当铺老板赏识,视为左右股肱,不久即升为伙计。或许上苍有眼,苏锦霞迭逢鸿运。苏为人很是正直,又富有权谋,曾用智谋侦破了店铺中的一起失窃案,使当铺老板避免了重大损失,得到一致的赞许。大家都说他有吏才,若走入仕途,定有发展。苏锦霞的大哥那时做木材生意,赚了些钱,便和当铺老板凑钱。替他捐了个典史的功名。典史俗称捕厅,主要的职责是缉拿盗贼,并无正式官品。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吏,苏锦霞也颇感念皇天厚土,乐此不疲。竟也不负众望,在调派浙江省瑞安县后,参与抓捕了几伙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算是积功有绩,自得上级赏识。其时恰逢瑞安县正堂出缺,上面便委派他署理县政。
宣统登基不及三年,神州大地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辛亥武昌起义事发,革命浪潮很快席卷浙江。苏锦霞一家正住在杭州,住所在离浙江抚署不远的地方。由上海开来的革命敢死队那时已潜入杭州。浙江抚署增韫既想保住大清臣工的名节,又不想很快就身革命党的斧钺,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愁万分,每日和官绅乡党开会商讨对策,死活不肯接受绅士们提出的举旗宣布独立的建议。敢死队乘夜色埋伏在抚署周围,半夜举事攻人署中。为首的女敢死队员尹锐志首掷炸弹,将抚署门墙炸开,卫队人员缴械投降。仓皇躲进马厩的增韫被敢死队员们像拎小鸡一样,五花大绑地囚于福建会馆。未及天明,杭州城头一度高高飘扬的大清龙旗被践踏于地,换上了革命军的十八星旗。
苏锦霞寄寓的住所和浙江抚署一街相对,不及百步,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眼皮底下,攻占和绑走增韫的过程,不断有家人窥探回来报告。苏锦霞喟然叹道:“吾官运就此终结了,此亦天意,不可抗也。”有人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千古良言,劝他加入新党,投身革命,为他所拒绝。他说:“吾受大清皇恩,食大清俸禄十五六年,不敢忘也。”于是,他带领全家移居上海,过起寓公生活。年余之后,因坐吃山空,积蓄渐尽,只好携家返归岭下故里,从官宦人家彻底变成了平民百姓。苏锦霞最后在岭下贫病而死,终年64岁。
苏雪林的祖母生了九胎,有三胎生下不久便天亡,活着的六胎都是男儿郎。中国人自古即形成了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和母以子贵的固有认知习惯。祖母视能生儿子为她自耀的本钱,她瞧不起儿媳妇,尤其是苏雪林的母亲杜氏。杜氏嫁到苏家生了三男二女,祖母对这房媳妇半眼也看不上。
杜氏嫁到苏家多年之后,随丈夫去山东做官,出入往还不便,由苏雪林的父亲苏锡爵给起了一个颇为文雅的名字“浣青”。杜氏大喜,还请人代制了一些名片,上面印着“苏杜浣青”的字样,但这种名片未撒出去几张,即因政局变动又返回岭下苏村,名字照旧。杜氏14岁时嫁到苏家,刚一过门就成了婆婆身边的佣人。给婆婆捶背、捏肩,服侍婆婆生活起居,成为杜氏家常便饭。这还不算,杜氏更有一长年累月干不完的活,那就是“打袼褙”,按苏雪林家乡岭下的叫法为“打壁壳”,就是将破旧衣服裁剪成布片,然后用浆糊将这些布片糊在木板上,晾干后剪成鞋底模样,叠成十几层,积成鞋底,再用麻绳纳牢,这样做的鞋底软中有硬,硬中蕴软,还不怕水浸,很是实用。苏家人口多,每年的耗鞋量相当大。杜氏未嫁来时,搓麻绳是婆婆的活儿。杜氏嫁过来以后,这活儿就主要靠杜氏来做了。杜氏嫁到苏家时,婆婆才32岁。但在旧时代,有句谚语叫“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意思是说当儿媳妇的只有干活儿的份儿,只有熬到自己的儿媳进了门。自身当了婆婆之后,这种苦日子才能结束。杜氏的婆婆32岁时就娶来了儿媳妇,当然要将苦日子转嫁给这个刚进门的新儿媳,自己当上了婆婆,应该尽情享受天年。在苏雪林童年记忆里,母亲杜氏总是不断地干活,而婆婆吃完午饭以后,就躺在床上,让儿媳妇捶腿捶背,晚饭后捏肩揉背。这些事在苏家本有丫鬟、佣人可做,但婆婆偏要让儿媳来做。这明摆着是变着法儿地支使儿媳,以树立自己在家庭中的绝对权威。待到苏雪林她们姐妹们渐渐长大,这些活又由几个孙女来做,无奈苏雪林捏捶得轻重不匀,奶奶总不满意。干不多久,就被奶奶支走,改由苏雪林的姐姐来做,苏雪林暗自高兴,这下终于“无事一身轻”。
婆婆还有一事,也算奇闻。儿媳妇进门,婆婆还很年轻,于是婆婆和儿媳妇一同生儿育女临盆分娩。不过婆婆这人奇懒,自己生了孩子,虽奶水丰润,却不让孩子吃,偏偏让和她差不多同时分娩的儿媳妇杜氏来哺育自己的小叔子。杜氏生下苏雪林的大哥时,恰好婆婆生下小叔,她见杜氏奶水丰浓,便让人把小叔子抱到儿媳妇屋中,让杜氏喂奶。她在隔壁听自己婴儿咕嘟咕嘟地大口吸乳才放心,否则就在屋里大哭,说孩子快饿死了,不如送到育婴堂去。杜氏生性懦弱,而婆婆的话对她来说就是上谕圣旨,从不敢违抗。婆婆一哭,杜氏连吓带怕,只好留下全乳,哺育小叔,而自己的儿子却奶汁不够吃,婴儿饿得哭闹不休,母亲只好衔泪用稀粥喂他。苏雪林的大哥过早地吃粥,从小坐下胃病,一年中总要发作几次。小时,只见他脸色铁青,满床打滚。气息奄奄后才呼呼睡去。略长些,能说话了,此病未消,一问才知是肚子痛,饮食稍有不适,即便发作,其后竟从胃病而终。
苏雪林的大姐和她的五叔也是同年而生,她姐姐早生五个月,婆婆仍让杜氏哺育小叔。当时的家境并不困难,雇一奶娘。每月亦只给大洋一块而已,可是婆婆只让儿媳代她来喂,而自己则乐得休息养生。幸好,苏雪林和三弟生下时,无人争乳,还算幸运。
苏雪林的四婶,是苏锦霞在钱塘任上时嫁入苏家的儿媳,长得娇小玲珑,可惜却有一对天足。婆婆自己幼年缠脚时,正值太平军入皖作战,逃难之际已顾不上续缠,结果脚未缠到三寸,此则终身引以为恨事。四儿媳刚一过门,婆婆便对她的天足看不上眼,每天早晨亲自给儿媳妇缠脚,可是四儿媳那时20岁,骨头已经长成,如何缠得。初时,四儿媳还比较依从,但缠到疼痛难忍时,便反抗。婆婆刚一缠完,进屋她便放开,于是婆媳由此失和,竟使四儿媳落下了神经异常的毛病。婆婆骂她,她便顶嘴。民国十年(1921年),苏雪林的四叔在省城谋了一个小差事,不幸死于乱枪之下。四婶回到岭下,神经病频频发作,婆婆再训她时,她便骂婆婆“老不死”,是个“老毒婆”,将来必定是个“倒路死”。“倒路死”是黄山岭下苏村乡间一带最恶毒的咒人话,婆婆听了也不敢回骂,只好回到自己屋中默然流泪。
二、不爱红装爱武装
1897年3月26日,对于苏家来说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就在这一天,苏雪林在祖父是瑞安县衙时呱呱坠地,那阵令全家人激动而狂喜的哭声,划破了衙门平日中死一般的沉寂。祖父对这个天性空灵的孙女甚是喜欢,以其生于瑞安,即为其取乳名“瑞奴”。“奴”,由江浙一带妇女的第一人称“奴家”或“依家”讹转而来,所以,用“奴”字来为小孩子命名,大概多是一种爱称,晋代王羲之女儿的小名也都带个“奴”字。不过,家人都叫她“小妹”,后来又改为“小梅”,并且成了她的学名。1919年,苏雪林去北京女子高等师范上学时, “小”字被丢掉,成为“苏梅”。1925年,从法国留学归来后,最后定名为“苏雪林”三个字。 “雪林”二字,出自明代诗人高启的佳句“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发表文章时,她还曾用过绿漪、灵芬、老梅、天婴等笔名。
苏雪林自幼异常聪慧,才四个多月大时,稍微逗逗就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嬉笑不绝。母亲乍一离开她的视线,她就会哇哇大哭起来。母亲赶忙喊她一声,哭声就戛然而止。起初,母亲不相信女儿这么早就知道恋人,一次一次地试验,结果是屡试不爽。
对于周岁之前的事情,多年以后的苏雪林竟然也能有点滴记忆。一次,县衙内张灯演戏,她被一个女仆抱着坐在帘前观看。看了很久,饿得大哭起来。女仆想看戏,就拍拍打打地哄她,让她看台上的热闹。只见戏台上有个矮矮的男人,头上顶着一盏亮晃晃的小灯,绕着圈,边走边唱。戏固然好玩,可终究难抵饥饿的侵扰,过了一会儿,她又大哭起来。女仆很生气,拧了她两下,小家伙哭得更凶了。没办法,女仆只好把她抱回家。苏雪林稍微长大后,常常提起那晚看戏的事。大人们听了都不相信,未满周岁的小婴儿怎么可能记事。幸好那个女仆还在,证明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在苏雪林记忆深处,最痛苦的一件事莫过于缠脚。缠脚是在她4岁时开始的。最初是祖母命令母亲给苏雪林缠脚。后来母亲杜氏去山东随夫五年,便由祖母亲自给她缠,日也缠,夜也缠,终使她变得“形残”。后来,苏雪林上学后便自行放脚,所以,她的脚是“解放脚”,只是无论如何也不如天足那样自然了。
据说,小孩子在一切颜色里最喜爱紫色。外国的心理学家和教育家已做过多次实验,证明此说确有些道理。苏雪林一向不爱打扮,唯一一次举眉顾盼是在5岁时。那年端午节,家人把苏雪林好好打扮了一番:穿上新缝的深紫色棉绸小衫,把头发盘成两个小鬟,插上几支绒花,脸上再涂脂抹粉。到上房的客堂中的穿衣镜前一看,她吃了一惊:自己原来竟然这么漂亮。平日总爱满城乱跑的她,坐在镜子前舍不得离开,自我欣赏陶醉了半天。自那以后,苏雪林对紫色情有独钟。1921年去法国留学前,她特意买了件深紫色羊毛衫带过去,但因法国人出丧时才穿深紫色,这件衣服就被压了箱底。回国后,还是不敢穿,怕给姐姐带来噩运。尽管这样,她还是舍不得扔掉,这件衣服一直保留了很久。老年时的苏雪林对此回忆说,当时那种感觉不叫陶醉。不过是一般儿童受了紫色的蛊惑而已。“大概因此缘故”,她说,“我一辈子喜欢紫色。”看来,这和她幼年时的这件紫色棉绸衫有点关系。
苏雪林小时候,像个男孩子似的,整日和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小叔叔、大哥哥们厮打在一起,抡刀、舞棒、扳弓、射箭,甚至漫游于野外,到处去捉蟋蟀、放风筝、钓鱼、捕鸟,这些男孩所爱的玩意儿,没有一样她不爱玩,并且玩得很开心。而同样年龄女孩子所喜欢的擦脂抹粉、穿针引线之类的事情,却毫无兴趣,偶尔做一两件这样的事也是笨手笨脚,不像样。人们都说:苏雪林是一个男性化的女孩,被称之为“野丫头”。在疯玩中,有一次她的右手食指被碎玻璃刺破。当时并没在意,流了些血,又用破布包扎起来,可是不久化脓,总不封口,直闹了好几个月,才痊愈。男孩子们玩的她也混迹其间,苏家子弟叔侄们,有时又操起木制或竹制的大刀、长矛、弓箭比试、厮杀。童年的苏雪林会做弓箭,她用毛竹做弓,细竹枝做箭,做好以后一试,非常好使,诸叔兄弟都找她来替做。她也乐得给他们帮忙,有时他们为感谢她,便把玩厌了的泥鸡狗之类的玩具送给她,苏雪林欢喜得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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