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之变迁
《珠帘寨》的李克用,原来本系染脸,自春台班朱大麻子扮演,才勾大花脸。余三胜去李克用,又用本色脸,谭鑫培宗之,现在都用本色脸了。
从前四喜班青衣有余紫云,时小福。春台班,青衣有陈宝云,王长寿,陆春兰,各脚身分都是一样。俗语说八两半斤。所以原先排演对儿戏都好,如《五花洞》《孝感天》《双沙河》等戏,都非常叫座。因为两个脚,分量一样,唱着才有意思。现在一个戏班里头不能容两个好旦脚,就是有两个旦脚,比方演《五花洞》的时候,也都是争着去假潘金莲。这个没什么道理,不但旦脚如此,各种脚色都是这个情形。比方从前三庆班,老生有程长庚、卢胜奎、刘桂庆、华雨亭,花脸有何九、黄三,武生有杨月楼、罗七十(小宝之父)、牛长宝。四喜班,老生有王几龄、李四巴、王仙舟,武生有姚增禄、杨荣寿,小花脸有杨鸣玉、朱苣侬。春台班,老生有张玉奎、张奎官,武生有任七、张七(武二花)、俞润仙,花脸有陈三福、庆四、钱宝丰、朱大麻子,小花脸有麻德子、化虎、杉高王、孙大堂(《打砂锅》极出名)等等。足见各脚都极整齐,所以演《群英会》《双包案》《双天师》《定计化缘》《真假李逵》等等对儿戏,都非常精彩。如今这些戏都是对付着演,要想像从前那们精彩是不容易的了。
走路的人在大街上随便唱戏,与戏园子里头唱的戏,最有关系。鄙人在光绪十几年进京的时候,大街上的人一张嘴便是“杨延晖”,因为彼时杨月楼的《探母》最时兴。后来一张嘴就是“小东人”,因为彼时戏园子里正时兴《教子》。再往后满街上都是“借灯光”“伍员马上”“店主东”“大喊一声”等等,因为彼时孙菊仙的《朱砂痣》,汪桂芬的《文昭关》,谭鑫培的《卖马》,金秀山的《锁五龙》正走运。后来又改“在月下”,因为黄月山及他徒弟李吉瑞,正以《剑锋山》出名。再往后因为刘鸿升的《斩黄袍》走运,所以满街上又改唱“孤王酒醉”了。近来大家随便唱不是《南阳关》,就是《珠帘寨》,不然就是“保镖路过马兰关”,若堂子里大半是唱“儿的父投军无音信”。所以在大街上一听,便知戏园子里头是什么戏正走运,不但北京如此,到处都是如此。
《搜孤救孤》一戏,原先以公孙杵臼为重要脚色。后因谭鑫培与卢胜奎合演,卢去公孙,谭去程婴,谭说我也有我的身分,不能专去配脚,无所事事,于是自己添了儿段唱功。自此以后,这出戏变做程婴的重头戏了。
《卖马》一戏,原先乃是店主的重头戏,后亦因谭鑫培演唱,加了些材料变为秦琼的正戏了。
《探亲》一戏,从前贴戏报子总是乡下妈妈算正脚,自王瑶卿演后,正脚便归了城里的亲家母。可是从前演此戏,有城里的亲家老爷上场,且话白很多,如今永远不带这一段了。再者从前于乡下妈妈进城时,路上要见许多行人,比方前头有一妇人行路,后头一和尚跟着化缘,说“老太太,慈悲慈悲罢”等等的话也极有意思。如今把这一场也免去了。现在都是丑脚故将驴倒骑,他儿子说“倒了”,妈妈便说“到了”,就此下驴。用倒到两字打诨也算有趣。
《女起解》一戏,从前因总是接《会审》连唱,所以头一场只有原板四句,后经王瑶卿将祭狱神添了一段,反二黄,以后就永以为例。可是因《起解》唱功已多,于是大家就只唱一出,不接连《会审》了。近来尚小云乃一直唱下去,且连演《狱中相会》,苟慧生又格外加多,这也足可证明二人的气足。
旧戏的词句,经谭鑫培改过的很有儿出,有改的很好的,也有改的很坏的。比方《汾河湾》一戏,在窑外所唱一大段,从前王九龄所唱的旧辞,所说的都是未离家以前的意思,谭鑫培改的辞句都是离家以后的意思。按道理说,应改说离家以前的话,不应说离家以后的话,因为柳迎春信不及他是薛仁贵,所以让他在门外将从前的事说明,听听对不对,如果说的对,方才开门相认,若薛仁贵说离家以前的事情,柳迎春才知道说的对与不对,倘说离家以后的事情,柳迎春一点也不知道,怎么能够判断他对不对呢?所以说应该说离家以前的情形。再说进窑之后,柳迎春的旧词句,是对薛仁贵说“你原先出门的时节,说做了官才回来见我,如今回来,一定是做了官了”等语,如今旦脚还是照旧这样说,可是薛仁贵在窑外唱的一大段都是说的这些事,难道说柳迎春没听见吗?又何必再问呢?这总算两人词句太不呼应,这都是鑫培改坏了。
梨园行的规矩不许翻场。什么叫翻场呢?就是几个脚同在场上,倘有一人说错或唱错,别的脚不但不许笑场,并且还得要替他遮盖,因为别的脚不乐,台下或者可以不理会,若别的脚一乐,则台下便知,该脚或因此得倒好,所以各脚以同行道德的关系,不会给别人翻场。可是谭鑫培最爱翻场。一日演《斩马谡》,李寿山去马谡,于问斩下场的时候,大笑三声。盖旧规矩本没有这三声大笑,鑫培嫌李寿山胡来,于是便说道“招回来”,手下便将马谡带回,诸葛亮问马谡“你为何发笑?”李寿山无词,大窘,台下给以倒好。一日演《回荆州》,麻穆子去张飞,白中有“俺大哥东吴招亲,为何不叫咱老张知道?”麻穆子念成“为何不叫咱老张知大”。盖花脸张嘴音容易得好,所以麻穆子把道字念成大字,台下并不理会。乃鑫培说“叫你知大也要前去,不叫你知大也要前去”,也把道字念成大字,台下便知是凶麻穆子念错,所以也如此,于是大乐。又一日演《捉放》,按规矩二人同上时,曹操唱完“八月中秋桂仡香”一句后,便须往旁边稍退,容陈宫往上走两步,接唱“路上行人马蹄忙”一句。乃某票友初下海,与鑫培演此,唱完一句后,正往回退,鑫培便从其袖下钻出,接唱一句,于是台下报以倒好。以上这些事情,都叫翻场。鑫培都算不对。可是鑫培也有特别的本领,比如有一配脚虽然不会此戏,若在后台向他说几句,说他照应的客气话,或是求他给说一说,俟该脚上场,无论有多少错处,他都能替该脚遮盖的包水不露,能使台下观客一点也见不出来。
历来学界中人,研究戏曲的很多,但不过都是摹仿。戏界的好脚没有能够教导戏界的人,问或有之,不过是学于彼脚,教与此脚,自己总没有多少发明。闻数十年来,只有两人:一为孙春山先生,即商务印书馆北京经理孙伯恒先生的叔祖;一为林四先生,英美烟公司总经理沈昆三先生的叔岳。听说这两位前辈,研究曲律甚深,自己发明的腔儿很多,孙先生唱的字正腔圆,林先生唱的灵活圆润。陈德霖的腔儿,大半得传于孙先生,王瑶卿的腔,也有许多得之于林先生。至孙先生尚有专为二本《虹霓关》的夫人研究的八句西皮慢板,德霖还记得很清楚,常教与姜妙香、梅兰芳诸人,然台上总没有用过,日久就怕要失传了。
有人说中国戏都是一节一节的,无始无终。这话大错,中国戏自元明清以来,无一出不是整本的戏,所有剧本现尚存在,不必细讲。现在只把戏园中最流行的说几出,比方:《汾河湾》独本,是全本《薛仁贵征东》的一出,系渊源于元曲《薛仁贵荣归故里》杂剧;《搜孤救孤》,是全本《八义记》,系渊源于元曲《赵氏孤儿大报仇》杂剧;《六月雪》,是全本《斩窦娥》,系渊源于元曲《感天动地窦娥冤》杂剧;《桑园寄子》,是全本《黑水国》;《奇冤报》,是全本《乌盆记》,系渊源于元曲中《玎玎珰珰盆儿鬼》杂剧;《珠帘寨》,是全本《沙陀国》;《刺汤》,是全本《一捧雪》;《宇宙锋》,是全本《宇宙锋》;《钓金龟》,是全本《孟津河》;《二进宫》,是全本《大保国》。这一时也不能写完。至于《法门寺》《武家坡》《捡柴》《鸿鸾禧》《御碑亭》等等,现在都是往往演全本。至所有的《封神》《列国》《三国》《隋唐》《说唐》《西游》《水浒》《说岳》《南北宋》《杨家将》《济公传》《白蛇传》《包公案》《绿牡丹》《彭公案》《施公案》等等说部的戏,更是可想而知。就连不要紧的一出《请医》,都是整本《幽闺记》里的一出,病的小生便是蒋世隆。至于《小放牛》《打花鼓》《小过年》《顶砖》《打皂王》等等小戏,虽非整本大套,然也是自完其说,有始有终。总而言之,中国戏长短虽有不同,但其原本都是有头有尾,有始有终。这些年戏园中不大演全本,只演单出,这也有个原故,因为台下观客不爱看整本,只爱拣好的听一段,所以戏界也就只拣好的地方演一段。可是只演一段不够看,所以在这一段之中,又加出许多材料,这位加上一段唱功,那位脚色加上一段做功,又一位加上一段把子,加来加去,演的这一段就够吃力的了,谁还能够连演全本呢?比方全本《回龙阁》一戏,若连《许愿》《赠金》《彩楼》《别窑》《击掌》《探窑》《武家坡》《登殿》等折,一人一次都唱下来,试问哪一个旦脚了的了呢?所以就是演全本,也是几人分唱;就是一个旦脚唱,他也得减去若干的词句,省去多少腔调,才能了的下来。这是什么原故呢?因为原先各折中没有这么些词句,更没有这们长的腔儿,所以原先一个人可以唱全本,如今一个人不能唱全本,不但《回龙阁》一出戏这个样子,其余的戏大多数都是这个样子。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