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30年代的知识分子里有很多左派,有的后来当了苏联间谍,但奥威尔特立独行,跟标准的左翼也不大一样。有些人在文字上同情工人阶级,在生活上依然是中上阶层那一套,奥威尔就不是这样,他好像有意拒绝所谓的绅士派头,有时候像是在自讨苦吃,比如只吃点土豆过日子,绝对不抱怨,大概这是有人称他为“圣人”的原因。
他是不是还去西班牙了? 陆建德:是啊。西班牙内战他也参加了,受过伤,差点送了命。但是他没有加入国际纵队,稀里糊涂地加人了“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据说是托派组织,受到打压。左派里面关系特别复杂,有时内部的派系斗争太残酷。奥威尔对苏联的不满和厌恶是从这时开始的。他把他的西班牙经历写在《向加泰罗尼亚致敬》里。西班牙农民都站在天主教和佛朗哥的一边。
奥威尔和他的作品是什么时候进入中国的? 陆建德:这有点难说,我们只说《1984》吧。燕卜荪是英国诗人、批评家,他跟奥威尔在二战时是BBC东方部的同事。《1984》在1949年6月出版,很快远在北大教书的燕卜荪就收到一本,他不知道是谁寄的,邮包上没有寄送者的姓名地址。这是《1984》最早进入中国的一例吧。当时奥威尔的肺病已到最后阶段,他是1950年1月病逝的。燕卜荪看了以后不大欢喜,把书中令人恐怖的描写与作者的身体状况联系起来,还刻薄地说那本书“像烙铁一样在想象力上留下永久的疤痕”。他又把书给他的几个中国同事(包括学生?)看了,没有很大的反响。顺便说一下,奥威尔曾经向燕卜荪的太太Hetta 求婚。燕卜荪对此是毫不在意的。
从1949年到“文革”结束之前,奥威尔在大陆的影响怎么样呢?是完全不会被提到的吧? 陆建德:我想那影响微乎其微吧,只是局限在大学英文系少数老师中间。但问题往往是这样:一位作家被禁了,读者就想把他的作品读个遍。我好像是在70年代初从杭州大学一位老师那里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随后全国刮起外语风,各种英美英语教材经翻印进入我国,城市居民中收听海外电台的人不计其数,奥威尔的名声就响起来了。这还是在70年代中期。
插一句,当时我们白皮书啊什么,没有翻译过奥威尔吧? 陆建德:白皮书总的量是很少的,我没听说过,但是1982年版的《大百科全书》上面收有奥威尔的条目,不长,是巫宁坤先生写的。那时奥威尔已经成为研究的对象。
能不能讲讲您读奥威尔的感受? 陆建德:我在1978年进复旦后,很想看奥威尔的书。《1984》和《动物农场》都是从美国老师那里借来读的。《动物农场》读后觉得挺有趣的,讽刺得非常妙,有的动物命运很惨,比如马。同情动物是一种以往我们的文化里缺失的东西。至于《1984》,我觉得很多场景离我们太远,我自己经历的 “文革”更像无政府状态。我们当时一些套话可以用奥威尔所说的 newspeak(新语)称之,但是它们完全没有控制我们的思想。书中有的部分是勉强读过去的,比如戈尔斯坦关于“寡头集体主义的理论与实践”的长篇大论。戈尔斯坦是犹太人的名字。在复旦有很多开心事,写作文没什么限制,随便什么都可以写,有不少是写给外国老师的。
说到这里,我要跑题来讲一个跟“文革”有关的悖论。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翻译出版了很多外国文学经典,整个“文革”期间大家都拼命看这些书,起码我的朋友们都是这样。当时我们还爱写日记,日记里的东西或许可以反映我们的意识形态,它绝对是个人的。到了上大学的时候,我们读过的世界文学,不会比一般欧美同龄人少。有了那样的阅读经验,不可能轻易被一位作家征服。
听说《动物农场》的书稿几次被出版社拒绝。
陆建德:这是我们现在想不到的。T.S.艾略特多年担任费伯出版社编辑,他也没接受《动物农场》的稿子。艾略特说,看来在所有这些动物中,猪是最聪明的,那么只有让猪来实行统治,只是他们需要有一点公共服务 (public service)的精神。《动物农场》里面最有名的话是“动物都是平等的,但有的动物更平等”。前半句是从《独立宣言》里变出来的,但是你想,华盛顿、杰弗逊都是庄园主,他们和手下的黑奴平等吗?在任何社会,等级制永远以不同方式存在,难的是如何尽量照顾到穷人的利益。这是还没有解决的问题,所以奥巴马的医改方案才会如此艰难。
再回到奥威尔的政治态度上。从您上面的介绍看,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奥威尔反感的是极权主义,而不是社会主义? 陆建德:《动物农场》几经周折在1945年8月出版后,有人担心它会影响英国与一个重要盟国即苏联的关系。到了1949年,形势完全不同了,丘吉尔早在1946年作了“铁幕”演讲,于是《1984》立即成为冷战武器。奥威尔如果看到两部小说在后来几十年的宣传、传播和接受情况,他的感觉会蛮奇怪的。他确实不能容忍极权主义,但是他曾经解释说,《1984》不是对社会主义和英国工党的攻击。奥威尔主张民主社会主义。他对社会低下层的人民有着深厚的同情,希望政府通过税收、市场管制和国有化等等政策手段来调节社会收入,增进全民福利,改善弱势群体的生活。但是这个政府又不能过于强大。奥威尔二战以后还支持国有化。一些自称很喜欢奥威尔的人在这点上跟他很不一样。
我们原来理解的社会主义太狭隘了,好像只有中国才有,其他国家即使有也不能算。英国的社会主义传统特别深厚,尤其在知识阶层中间。我们的社会主义在很多方面是不够的,不然怎么还要让洪战辉等等的大学生、小学生凭一己之力照顾家里的老弱病残?社会在哪里? 如果非要给奥威尔贴一个清晰的标签,那么大概可以说他是个尊崇个人自由、主张平等、反对极权和传统权威的人。他还是反宗教的。《1984》里的“老大哥”代言人叫O‘Brien(奥布兰恩),这是爱尔兰名字,爱尔兰人基本上都信天主教。这就比较隐晦了。
据介绍,奥威尔的《动物农场》和《1984》总销量达四千万本,有六十种语言的版本,这可能也是他始料不及的。据说在全球发行上,美国中央情报局出了钱推广,作为冷战的宣传品,是有这回事吗? 陆建德:具体细节如何一时说不上来,可以看看《文化冷战与中央情报局》那本书,已有中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前几年出过一本美国小说《灵魂之湾》,作者叫罗伯特·斯通,他不是什么左派,得过美国的国家图书奖。
小说里面有这样一个场景:美国新泽西州中央情报局总部挂着奥威尔和库斯勒的肖像。
库斯勒的小说《中午的黑暗》在二战后也是得到过英美情报部门推广的。奥威尔和库斯勒两人有来往,但库斯勒的追求和奥威尔不一样,他是个享乐主义者,跟伊夫林·沃一样,喜欢好的衣服和餐饮等等。奥威尔对他也有批评,比如他说,专门追求乐趣的人不会有真正的乐趣(大意)。这和J.S.穆勒说不能有意识地追求幸福是一个道理。
要深人了解奥威尔是不容易的。他反对民族主义,反对不择手段维护英国的利益,反对权欲,不论是个人的还是国家的。不过他在1949年也与英国情报部门合作过,提供了一份名单。
奥威尔说他的每一本书都有政治含义,他说每个作家都有政治性,回避政治也是一种政治。他在20世纪主要的影响就是反对极权,冷战期间起了很大的作用。除了这些政治因素之外,单从文学艺术上来说…… 陆建德:单从文学艺术上来说,我觉得奥威尔最好的作品是他的essays ,我特别爱读他的文章,他的文笔清爽流畅,见解独到,让人羡慕。读他的文章得益实在太多了,每一次都是充满惊喜的旅行。不过这些文章绝对不是单纯的“文学艺术”,也不是单纯的政治,但是渗透了他的道德敏感性。奥威尔对自己好像很警觉,这可能和很多中国作家不一样。他在《我为什么写作》里说,他写作的第一条动机是想显得聪明,纯粹出于虚荣心他的晚期作品有一些弱点,不妨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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