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篇 无为之为
老子这个人颇有点神秘色彩,虽然司马迁在《史记》中为他立了传,可据说那四百多字的传记,除了有关他的出生地的那句“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楚苦县,今河南鹿邑县)尚未引起怀疑外,其他内容无不产生争议。但如今就连这句话也有争议了,如对“老子”这个称呼中的“老”字,理解便很有歧义。有人说这个“老”是尊称,即现在人所说“老先生”中那个“老”字的含义,但也有人认为这个“老”是姓氏。不过,司马迁所说的“姓李氏”却不大可靠,因为老子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李”这个姓氏还未出现。
据记载,孔子曾经特意去向老子请教过关于“礼”的一些问题,看来老子比孔子年长,应算是孔子的老师。不过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大官,他所担任的“周守藏室之史”,相当于现在的国家图书馆馆长,是个无职无权的清水衙门的官职。后来看到周朝也不大景气,他连这个清水衙门也不愿意待下去了,弃职而去。去了哪里?未知,不过从他自洛阳骑青牛过函谷关来看,大约是投奔西方去了;最后在哪里落脚?司马迁也不知道,“莫知其所终”。由于这种神秘,后世人便将他看作神仙。
据说《老子》这部书是被逼而作。在老子要通过函谷关时,把守关门的小头目不放行,以命令的口吻说:“你这就要远走高飞了,一定要给我写出一部书来!”看来这个守关吏也非寻常之辈,绝不是那种“要从此关过,留下买路钱”的山大王式的人物。幸亏有了他的这次强迫,老子的部分思想总算保留了下来。为此,我们真应该感谢这个守关吏。但也许因为守关吏督催得太急,也许因为老子不太心甘情愿,他只写了五千余字,是先秦诸子著作中字数最少的一部,但这丝毫无损于它的不朽的价值。
这部书,有人说它谈的是哲学,是言简意赅的“哲学诗”;有人说它谈的是政治,甚至是教人以权谋诈术的阴谋书。其实二者并不矛盾,从对自然的认识而言,它谈的的确是一些带有普遍意义的哲学规律;而从对社会问题的认识而言,它谈的就是政治,既从政治思想的层面上去谈,也从政治操作的层面上去谈。老子虽然担任过公职,但严格地讲,他并没有从过政,没有掌握过权力。可通读全书,我们不得不叹服老子政治思想的深刻和政治手段的高超。
第一章 以道为本
第一节 模糊原则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译文】
道,如果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就不是具有永恒价值的道;名,如果也可以用语言概括出来,就不是具有永恒价值的名。
《老子》是痴人说梦吗
老子在开宗明义的第一章,居然推出这么个观点,实在是很令人惊异。道,是老子学说的核心,主要是指万物发展变化的规律;名,指的是概念。如果道及名都是不可以用语言表述的话,《老子》的五千言岂不全是痴人说梦,或者是一些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那又何必“道”出来呢?这岂不是老子的自我否定吗?老子还说:“知(同智)者不言,言者不知。”这一点,唐代的白居易早已提出质疑了,他在一首诗中写道:“言者不如智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智者,缘何自著五千文?”
不仅如此,老子实际上否定了所有的理论、学说、思想(主要是人文学科),因为任何一种理论、学说、思想,无不是在阐述它们自己的“道”,如果“道”是不可道的,古往今来那么多的思想家、理论家汗牛充栋的著述,岂不全成了“满纸荒唐言”?
然而,老子是正确的,而且是深刻的。任何一个学者、一个学派、一家学说、一种理论,都不能说自己已经认识了“常道”,即永恒的真理。可以这样说,迄今为止,无论是对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本身,真正的“道”——本质及发展变化的规律,还没有被完全认识,目前人类所道出来的那些“道”,都只具有相对的、局部的、暂时的价值。某个时期被奉为神圣的、至高无上的、万世不易的“道”,过了一个时期回头再去看,很可能是片面的、浮浅的,甚至是错误的。这样的事情在人类历史上真是太多太多了。
《红楼梦》的命义
鲁迅在谈到《红楼梦》时曾说:“《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义,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经》,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到了后来,同是革命家,有的说它是写吊膀子的,有的又说它是讲阶级斗争的;最近十多年,又有人说它是写佛,写禅;直到今天,《红楼梦》的命义,也就是它的“道”,还是众说纷纭。看来,《红楼梦》的“道”也是永远不可道的了!
岂止《红楼梦》,任何一种具有较高思想价值和社会价值的著作,人们对其命义的理解都各有不同。例如《论语》,它的核心思想究竟是“仁”,还是“礼”?它是安邦济世的良方,还是阻碍进步的惰性力?再例如《老子》,它的“无为”,究竟是揭示了大自然发展变化的本质,还是一种消极的处世哲学?它究竟是哲学诗,还是阴谋书?
《红楼梦》再伟大,毕竟只是一部小说,无关宏旨。如果是一部用以指导立国治民的经典,而不同的执政者又各有不同的解释,那问题可就麻烦了。任何以立国治民为己任的著作,尽管它立论的角度各有不同,究其本意而言,还是要治国而不是乱国,还是要爱民而不是殃民,只要这个基本命义不差,理解上有些歧义,既不可避免,也不会出大的乱子。但如果连这个基本命义都搞错了,那问题可就大了。
歧路亡羊的悲哀
一部小说的“道”尚且如此纷纭,一种学说、一种理论、一种思想的“道”就更加难以严格界定了。于是我们在历史及现实中,便看见了这么一种有趣的现象:都是信奉同一种学说、同一种理论的信徒,彼此对这种学说、理论的核心即“道”的理解却各不相同,或大相径庭,甚至完全相反。都声称自己是正宗的、嫡传的,对方是歪曲的、荒谬的、叛道的,都能从学说、理论创始人的著述中,摘录出只言片语,振振有词地证明自己的正确,使旁观者如坠入五里云雾之中,不知所从。这实在是学说的悲哀,理论的悲哀。《列子》便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
杨朱的邻居丢了一只羊,不仅全家出动寻找,而且请列子家的童仆帮忙。杨朱道:“唉!丢了一只羊,何必如此兴师动众?”邻居说:“岔路太多。”过了好久,找羊的人都空手而返。杨朱问:“找到了吗?”邻居说:“没找到。”杨朱问:“怎么还是没找到?”邻居说:“岔路之中又有岔路,不知道羊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只好回来。”
杨朱一听,怅然若失,久久没有说话,整天也没露个笑脸。他的学生很奇怪,问他:“一只羊能值几个钱,况且又不是先生您的,您却这样闷闷不乐,这是为什么?”杨朱也不回答,学生们始终也没能看透他的心思。
他的一个学生孟孙阳将这件事告诉了心都子。一天,心都子与孟孙阳一起来见杨朱,心都子对他说:“从前有兄弟三人在齐鲁一带游历,跟同一位老师学习,掌握了仁义的道理以后回到家中。他们的父亲问:‘仁义的道理是怎么回事?’老大说:‘仁义的道理使我爱惜自己的生命而把名誉放在后面。’老二说:‘仁义的道理使我为了名誉而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老三说:‘仁义的道理使我既保全生命又获得名誉。’他们三个人的结论如此大相径庭,却同是出自儒家,到底谁对谁错呢?”
杨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讲起了另一件事情:“有一个人一直住在河边,熟悉水性,擅长游泳,以划船摆渡为生,赚的钱能养活百口之家。自带粮食前来向他学习游泳的人成群结队,但几乎淹死了一半。他们本来是来学游泳的,不是学淹死的,得利与受害竞如此截然不同,你以为谁对谁错呢?”
心都子听了以后,默默走了出来。孟孙阳责备他说:“你为什么问这么个较真的问题?老师又没正面回答,我越来越糊涂了。”心都子说:“由于岔道太多丢失了羊,而追求学问的人,也因为对治学方法理解的不同而丧失生命。他们学习的内容并没有什么不同,根本观点也没有什么不一致,而结果的差异却是如此之大。看来只有回归到原来的同一起点之上,才不会迷失方向。”
由于担心歧路太多而不去找羊,是懦夫;迷失于歧路之中而找不到羊,是无能;回归到起点之上,固然不会迷失方向,却也永远不能再前进。这真是人类的两难选择。但人类宁肯在歧路上摸索,即使跋涉得精疲力尽,磕碰得头破血流,也绝不能回到起点上,那头让人类无比神往的“羊”,总有一天会找到的。否则,人类只能回到树上去结巢而居了。
孔子留下的难题
列子那个邻居的困难比较好解决,岔路再多,而羊毕竟就一只,再多发动一些人,多费一些功夫,总能将羊找回来的。而那兄弟三人的问题则比较麻烦,他们三人,究竟谁得到了儒学的真谛,即儒学的那个“道”?老大说的有理,因为孔子分明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老二说的也有根据,他依据的是孔子的另一句名言:“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老三说的同样有根据,孔子说过:“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其实,孔子留下的难题还不止如此,他本人的功过是非,就是留给历史的一个最大的难题。他和他的学说,大起大落,罪之者以为“儒以文乱法”,焚其书,坑其人;尊之者称其为“至圣先师”,将其学说视为治国之经典、救世之良方,推崇到至高无上的独尊的地位。后来,他又忽然被说成是导致中华民族落后衰败的罪魁祸首,是阻碍中国进步发展的大拦路石,举国上下都喊起了“打倒孔家店”的呼声;到了“四人帮”时期,他又成了复辟倒退的祖师爷,他的学说成了集落后、腐朽、反动思想之“大成”,其遭遇之悲惨,比起在秦始皇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近年来,又有人说孔子及其学说,不仅是几千年来中华民族安邦定国的法宝,也是拯救人类未来社会,使其免于毁灭的最佳药方。
孔子其实不过是一位教师,他的所谓学说也不过是五万余言的一本《论语》,除掉其中一般表述性的文字,真正具有思想含量的,也不过三分之二左右,其褒贬毁誉何以如此天悬地殊?他的“道”到底是什么?大概到今天也无人能够道出吧!
有这样遭遇的又何止孔子一人,许许多多的思想家、政治家不都曾经或正在遭遇着类似的经历吗?
其实这并不奇怪,大凡一个真正的思想家,其学说即使算不上博大精深,至少也是多义性的;哪怕是对于同一个命题,在不同的场合,根据不同的需要,针对不同的对象,他也会有不同的阐述。孔子对“仁”的说法就有好几种,如果学习者、研究者,各执一词,那么,这个“道”是永远也找不到的。
学泳者的悲喜剧
列子说了学习游泳者的两种不同的结局:有的人掌握了一技之长,不再有衣食之忧,而另一些人则被淹死。列子不愧是伟大的预言家,他似乎预见到了在理论的大海中,游泳者的不同命运。
理论的多义性,固然给学者们带来无穷的麻烦,却也给政治家们带来极大的方便。这给了他们以极大的灵活性,当现实的斗争需要他们执行某种政策时,他们可以从学说、理论那多义性的“道”中拈出一支,以证明自己的正统;时易世迁,当新的斗争需要他们或他们的继承人执行另一种政策时,便又可以拈出“道”的另一支,以证明自己仍然是原装正统。此正所谓“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只有真正理解、掌握了“道”的这种玄妙,才算真正掌握了从政的奥妙。
不过,这种理论的多义性,有时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悲剧。对这种多义性的探讨,如果只是在学者之间,在理论的层面上进行,即使是观点如何对立,态度如何互不妥协,也不过是学理之争,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形成一些门户之见。而一旦这种争论进入政治层面,事情可就不那么简单了。在专制制度之下,政治是不允许百花齐放的,只能是一家独裁。谁掌握了权力,谁就掌握了“道”。凡是持有异议的,无不被斥为异端邪说,是绝不允许存在的,轻则逐之,贬之;重则关之,杀之。这是在独裁者鞭长所及的范围之内。如果这些是完全有力量与之抗衡的他国之君、他国之臣,贬官、杀头都无能为力了,就只能攻之,骂之,咒之。于是,历史上便出现了许多“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理论大战的悲剧。
第二节 遵循规律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
【译文】
自然的规律,是不用争辩而善于取得胜利,不必说出而善于应验,不用召唤而自动存在。
从“地心说”到“日心说”到……
“道不可道”,并不等于“道”的不存在。在人类社会,在大自然中,在宇宙中,“道”一直存在着,并在冥冥中主宰着一切,虽“不可道”,但不可违,否则是要吃大苦头的。
所谓“天之道”,乃宇宙的存在和发展变化的规律,但几千年来,人类一直未能道明白。先是公元2世纪古希腊天文学家克罗狄斯·托勒密主张的“地心说”,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是静止不动的,太阳、月亮、行星和恒星都围绕地球运行。这个学说一直统治了一千多年,直到16世纪才被推翻,取而代之的是哥白尼的“日心说”。“日心说”认为太阳处于宇宙的中心,地球和其他行星都围绕着太阳运转。这个发现,被称为宇宙观的大革命。然而现在的科学证明,这个观点也并不正确,太阳只是太阳系的中心,而不是宇宙的中心,宇宙的中心究竟在哪里,或者说,宇宙有没有中心,至今还是一片茫然。
这种“道”,虽然人类至今还没有完全掌握,但不容任何违背,哪怕是至高无上的罗马教皇、权力无边的宗教审判所,他们可以烧死哥白尼的追随者布鲁诺,却无法让太阳绕着地球转。
人间正道是沧桑
日月行焉,四时兴焉,天何言哉?大自然的寒来暑往、日出日没、潮起潮落,都有自己的规律,虽有的已被清楚地了解,有的尚未被完全了解,但人们都严格遵循着这些规律。任何人想自称高明,声言这个规律是他发明的,或者想一手遮天,隐瞒这个规律,或者极端狂妄,想去改变这个规律,都会碰得头破血流,遗笑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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