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一直被称为小奥尔德里奇,直到快20岁时我才意识到这个名字后面被冠以了罗马数字“四”,而不是一直以来的“小”。我曾经觉得那个“小”字很丢人,而且从辈分上讲也不是很准确——在我的祖辈中曾经有人名叫尼尔森·威尔马仕‘奥尔德里奇,他是父亲的祖父,一位来自罗得岛州的前任共和党参议员,任职达三十年之久(1881—1911)。美国著名的记者林肯·斯蒂芬斯曾经评价他是“全美最有影响力的人”。但有人曾经劝我说,使用罗马数字,即使是“三”也有炫耀之嫌;我父亲也认为比起借助家族的名望炫耀自己,还是不要太露骨的好。后来在罗得岛的普罗维登斯城的家族墓地里,我参加了父亲的姑妈——露西·奥尔德里奇的葬礼,那时我才知道家族中还有一个人叫尼尔森。
露西姑妈去世时已是86岁高龄,那是1955年,大多数和她同辈的奥尔德里奇参议员的子嗣们都已不在人世,包括内德叔父、理查德叔父、斯图尔特叔父、埃尔希‘埃瑟尔姑妈和艾比·洛克菲勒姑妈。但是,我的祖父威廉和他的弟弟温思罗普还经常和我们在一起。他俩以及许多和我父亲一辈的人,包括奥尔德里奇家的、埃瑟尔家的、洛克菲勒家的和他们各自的几个孩子也都出席了露西姑妈的葬礼。然而这些人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早已模糊了。其实我们之间的感情仅仅是一种无法逃避的亲戚关系(甚至我们彼此间一点儿也不欣赏),这种关系使我和我的那些叔父、姑妈和堂兄弟们,不得不每年见上一两次面。
然而那块家族的墓地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在那次之后我又去过几次。天鹅角公墓位于科里克山的东面,地势居高临下使站在山上的人们可以俯瞰整个普罗维登斯城,普罗维登斯最古老家族的过冬别墅就在这座城中。尼尔森·威尔马仕‘奥尔德里奇一世一生中最伟大的成就就是曾经掌控这座城市。但事实上,我的曾祖父并没有留下太多的遗产,而且遗产也并不在罗得岛。他在科里克山上的别墅(露西姑妈生前一直住在那里)后来成为了罗得岛历史学会的博物馆;而他在乡下的房子也早被卖给了罗马天主教会大主教辖下的管区。这些事件并不意味着整个家族蒙受了什么巨大}『勺损失,也无所谓家族声望的毁灭。唯一不幸的是曾祖父的子孙们(除了露西姑妈)自那以后都离开了普罗维登斯城而奔向了那些富有魅力的城市。只有在举行葬礼时,他们才回到奥尔德里奇参议员留下的最后这块土地上,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所有人才觉得大家仍然是一个家族的人。
整个家族的墓地坐落在一个景色别致的斜坡上,周围的杉树在它与其他不知名的墓地之间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墓地的最高处安葬的是那些为家族的显赫做出过杰出贡献的人。奥尔德里奇参议员和他妻子艾比就长眠于此。它的下一层分配给了露西姑妈和她的兄弟姐妹们,站在那里,更下面的一层在林阴间依稀可见。
葬礼仪式开始,我低下头,闭上了眼睛。当我再次睁开眼时,看到正下方有一小块光滑的红色花岗岩墓石,几乎湮没在草丛中。令我不寒而栗的是墓石上竟然刻着我的名字——小尼尔森·威尔马仕·奥尔德里奇。我想这块墓石一定是父亲放置的,他想为我在家族墓地里预先留个位置,之前在我的寄宿学校和他在波士顿的俱乐部里父亲也曾为我这么做过。随后我看到这块小墓石上还刻着生卒年份,“1867—187l”,这样说来此人应该是我父亲的伯父,也就是奥尔德里奇参议员的长子。一股莫名的痛楚涌上我的心头,这个小男孩没能延续他父亲开创的基业,这份基业应该由尼尔森·威尔马仕·奥尔德里奇家族的长子长孙们继承,我——第四代继承人——本应像人们期望的那样将这份基业发扬光大。而我的后辈也应像我一‘样续写家族辉煌的未来,但事实证明我为自己选择的未来同样不可思议。
那是我第一次对家族怀有某种诸如虔敬之类的情感,但是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虔敬之情却再也没有出现过。童年时,只要我在祖父的身边,他就会讲起我们家族的过去(事实上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祖父身边度过的)。祖父总是喜欢回忆那随着岁月流逝而积淀下来的不可动摇的家族地位和影响。他总是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不知是哪一位名人的话,或许是他自己说的。而父亲能更开明地鼓励我们年轻的一代去拼搏,并且激励我们靠自己的能力创造未来。但是他们两人都没有对其自身,也没有对我培养虔敬之情,在许多可谓是声名显赫的家族里,家族成员对祖上特权地位的尊重通常被诠释为这种叫做“虔敬”的情感。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起我们家族的创始人——尼尔森·威尔马仕·奥尔德里奇一世。在我很小的时候,人们很少谈及他的生平。祖父和父亲的藏书室里都有关于他的传记。每次看到书册扉页上曾祖父奥尔德里奇一世的相片,我总是很得意,心中还有种说不出的沾沾自喜:刚毅的下颌、坚挺的鼻梁和眼中闪烁的睿智,这一切使他看起来极为俊朗。然而,了解了他的生平并没有使我想要成为他那样的人,我甚至没有从中获得任何激励。而且,父亲告诉我那本书极其乏味,是家族委托别人所写的将祖辈偶像化的传记,根本不值得一读。
那时候祖父常常在家庭晚宴上提及他的兄弟姐妹,他会讲述那些人的生平以及他们是如何发迹的。有时祖父还会半开玩笑地说,科里克山很多街道的名字都和他们的发迹史息息相关。酒桌上,祖父讲起家族兴盛}『勺历史时如数家珍,他能讲出城内每一条街同家族的关系史。从希望大街到得利大街再到其他的街道,那些街道的名字尽可能地与幸运有关,而其中的一些我已经记不得了。最终,他们在仁爱大街成就了事业上最辉煌的时期。令人迷惑不解的是,在奥尔德里奇家族的发迹史中,总有某种人为力量和物质因素在起作用,而祖父却从未提起过这些。
直到16岁时我才弄清楚这背后的故事。那年,我从圣保罗中学回到祖父的别墅过圣诞节,那房子位于马萨诸塞州东部城镇——布鲁克赖恩。刚到家我就把书包扔在前厅直奔一个朋友的住处。仆人整理东西时碰巧把我的书放在了大厅的桌子上,而祖父去藏书室时又恰好看到了那些书;也许是我自己有意无意地把书放在了大厅的桌子上。无论事实是怎样的,当我晚些时候回家喝下午茶时,祖父突然很高声地喊我,我马上意识到他一定是要和我谈谈假期的读书计划。
祖父看到的那几本书是马修·约瑟夫森的《攫财大亨》,费迪南·伦德伯格的《美国六十大家族》以及《其产党宣言》。事实上,这几本书是我的一位老师推荐我阅读的。在当时新英格兰(美国东北的一个地区,由现在的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州、佛蒙特州、马萨诸塞州和康涅狄格州和罗得岛组成——译者注)的寄宿学校里这种现象很普遍,老师们面对那些来自特权阶层的学生常常怀有矛盾的心理。我的这位老师名叫理查德·戴,后来他成为了埃克塞特镇的镇长。当时,他刚拿到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教授我们美国历史。他是个不错的老师,尽管对学生严厉,但讲起课来不乏感染力,而且他对本职工作无比热爱。两个月的学习之后,戴把所有学生分为三个组。对于成绩差的学生他不再理睬;成绩一般的学生被他勒令去读莫里森(美国历史学家,因其关于美国及航海史的著作而闻名——译者注)和柯梅杰(美国历史学家——译者注)写的书;而那些成绩好的学生,就被布置了特别的研究课题和单独的阅读材料。我记得好学生可以自己制定读书计划,但戴总是给我们一些指点,按照他的提示,我们常会在不经意间发现自己与某位对国家历史发展有影响的人物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在圣保罗中学里有这种联系的人非常多,然而,大多数人喜欢研究1878年至1889年那段美国镀金时代的商业发展史。戴暗示我应了解些奥尔德里奇参议员的经历,约瑟夫森和伦德伯格写的书中有一些关于他生平的介绍。而《共产党宣》对资产阶级有着“深刻的揭露”。戴真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
我走进藏书室时祖父正坐在火炉右侧他平目的座位上。当时他已年过七旬,身材肥胖矮小,但仍很健康。他刻意蓄着福煦胡,犹如荣誉勋章上的玫瑰花饰,作为他在一战期间服役的纪念。亲吻祖父时,我发觉他的胡须和往常一样有些湿,同时我也注意到了放在他腿上的《其产党宣言》。
“看完这本书了?”“差不多,看完大部分了。”“嗯,不错,”他说,“我想你一定知道那句老话——25岁前你若不是个社会主义者你就是没有信仰的人,25岁后你若……”“我知道,祖父。”在几个月前的一次争论中,祖父就曾用这句话安慰过父亲。
“这本书看完了吗?”祖父指着《美国六十大家族》问道。那本书在祖父看来就像是莫名其妙地趴在茶具中间的一只肮脏的狗。
“没有,我还没看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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