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艺术家中,丰子恺先生该是最富有童心的一位了。
生前,他就曾这样感慨:“读过我的文章,看过我的儿童漫画,而没有见过我的人,大都想象我是一个年青而好玩的人。等到一见我,一个长胡须的老头子,往往觉得奇怪而大失所望……想一想,我明白了。我的身体老大起来,而我的心还是同儿童时代差不多。因此身心不调和,使人看了奇怪。”
事实上他也的确令常人奇怪:他爱和孩子们一起用积木搭汽车,或者坐在小凳上“乘火车”;他知道孩子们在想,眠床里可以生花草、飞蝴蝶,凳子的脚可以给穿鞋子,房间里可以筑铁路和火车站;他能画出《花生米不满足》、《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之类童心盎然,令人怀疑系出自儿童之手的漫画……
他阐明自己创作漫画的动机无非是家庭亲子之情,即古人所谓“舐犊情深”,而且自以为卑微琐屑。但每一个真正了解丰先生思想的人都知道,他对于儿女的关心与悬念中,好多好多是对于孩子们——普天下的孩子们——的关心与悬念。他在周围一群真率的儿童生活中梦见了自己过去的幸福,觅得了自己已失的童心。他企慕他们的生活天真、艳羡他们的世界广大,他认为“世界的人群结合,永没有像你们样的彻底的真实而纯洁”;他佩服小女儿瞻瞻的真率、自然与热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来,全是不自然的,病的,伪的!”
就是从这份童心出发,丰先生成就了自己的伟大。正如《缘缘堂随笔》的日文译者吉川幸次郎所评价的那样:“我觉得,著者丰子恺,是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这并不是因为他多才多艺,会弹钢琴,作漫画,写随笔的缘故,我所喜欢的,乃是他的像艺术家的真率,对于万物的丰富的爱,和他的气品、气骨。”
在铜臭气愈来愈浓、人情味愈来愈薄的现代文明社会,童心之于艺术家就显得尤为珍贵。其实本来每个人都多少有点童心的,“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李贽),可是为什么到头来童心却变成“物以稀为怪”了呢?这就显出了艺术家的修养,见出了艺术家与常人的分别。因为大凡艺术,总是源于生活而又超越生活的。常人只能困于世俗事务而不能自拔,只有艺术家才能完成这种超越,他凭借的就是童心——一种伟大的对人类的爱,一种回归自然的天性(事实上,儿童和大自然是融为一体的,无所谓回归不回归)。
当然,童心的实质并不是指一种生来就有的先验的观念,而是指人们对于社会人事的真实的感受和真实的反应。艺术家在作品中表现出的童心绝不仅仅是自我的表现,更是对于万物普遍的爱和对于人生的纯真向往。
从这个角度来说,童心应该不只是艺术家的专利,而应成为每个人的精神中都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所以丰先生说:“我相信一个人的童心,切不可失去。大家不失去童心,则家庭、社会、国家、世界,一定温暖、和平而幸福。”但愿人们对童心不再感到奇怪的日子早点来临。
原载《四川日报》1991年4月28日
《猛虎与蔷薇——读余光中散文》
我们大多数读者是从“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从青海到黄海/风也听见/沙也听见”以及“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等诗句里认识余光中的,后来才知道他“右手为诗,左手为文”,散文也写得好。惜乎选本不多,就笔者目力所及,只读过他的几篇小品,如《我的四个假敌》、《宛在水中央》、《在水之湄》、《牛蛙记》、《听听那冷雨》、《借钱的境界》等,即如此,也早已为其作品中四溢的才气所熏醉。不过,跟读梁实秋一样,总感觉机巧有余而厚重不足。及至读到人民日报出版社的最新选本《桥跨黄金城》,才似乎窥到了余光中散文艺术之全豹,不,用他的话说,是全虎,是细嗅蔷薇的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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