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左右将予扛至硼上,以予辫发系于横木之孔,两手拴于两旁木柱中,折予双膝,跪于铁链,复以长棍压于两脚之颈,用二人以力上抬,痛不可耐。双寿前来问曰:“你招供词,你只供萍醴革命军是刘敬安的党羽,刘敬安即是刘家运数语,我即释你回去。,,予默不语。伊再向予日.--_‘‘这痛苦难受,你说,你说我就放你下来。”予忍痛不语,约四五分钟之久,始将予解下。予伸足坐地,脚胫痛、双膝痛、两膀痛、头痛、骨肉皆痛。心中焦灼,如火中烧,悲愤交集,遂不欲生。王思位斜坐案旁,先以好言劝慰曰:“你放明白些,此案与你毫无干涉,听说刘敬安是长江上下游匪首,势力很大,军学两界,他已联络就绪,预备何时发动,你必知之。你若直供,即可将你释放。”予见彼甚无聊,用此种骗术,诱予入彀,予愤怒不能自禁,乃大声曰:“你们想把别人的血,染自己的顶子(因鞑靼官制,能多杀汉人立功,升级至头品顶戴者,赏红顶),那是不能的。甚么长江匪首,我一概不知。”王思位闻予辞锋甚厉,迥变常态曰:“我与你说好话,你还动气,再硼起,拿藤条来鞭他的背,看他招供不招供?”于是将予衣服脱尽,只留单裤在身,依然硼起。隶卒左右环伺,束细竹枝为鞭,二壮丁用力怒击予背数百,血流如注,痛入肝脾。王思位及双寿、冯启钧三人先后笑谓予曰:“你照直说,免再受刑。”予终不忍说出同党之一人,更何忍说刘敬安是匪首?伊等见予坚忍,用刑愈毒,予背肉横飞,血流湿裤,额上冷汗,涔涔然滴与泪合,气息奄奄,四肢百体均失作用。予心以为必不能再生活于世。彼等见予将死,稍发一线天良,嘱隶卒将予解下。予复苏,又伸足坐地,侍役以手擦予之膝,予心跳跃不止,血轮停滞,身体麻木,不知疼痛。忽有警士向冯启钧报告,谓某处墙倒,压毙多人,请快去相验,以免途人堵塞,致起惊慌,故即刻退堂。隶役扶予至帘外,就矮坐,给饭汤合一盂。予仅饮汤数口,饭则粒难下咽。徐觉气息稍长,心跳略缓,天心莫测,在人以为必死者,而复有以生之,斯亦不幸中之大幸矣!时钟鸣三下,差役四人押予出,二人提灯,一人揪予辫发,一人导于前,唤坐人力车。车行颇疾,不觉至一衙署,入旁门,过深巷,抵一栅栏,守卫者启门放予入,人声哗然。禁卒拆予辫绳,脱予衣襟,摸予袜履,搜予全身毕,然后开一号房门锁,将予推入内,又用大链一端锁予颈,一端系于便桶。链长不过三尺,站立不能,睡眠亦不得。狱房纵横才六尺,内住九人。有吸鸦片者,有扪臭虱者,有咳唾涎涕不止者,有大小便于予所系之桶者,有出恶声斗骂者,且有用各种方法敲诈新犯者(名日桶子老板)。予欲就桶边之地而坐,然四周尽湿,其腥膻臊臭之气,扑鼻而来,不可向迩。予叹曰:“此何地(后闻老囚人云,系江夏县狱)!非十八层活地狱乎?”哀我同胞,受此惨苦而不之觉,犹白相鱼肉,如以色列人之作埃及奴。毒哉!专制政体之遗害于生民也。
二十日早九句钟,朱松坪闻予入此狱,即从彼之狱室来见予曰:“汝何来?”予用佛语答之:“吾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松坪慰予曰:“汝其少安勿躁,我已在此十八层地狱中阅历十八日矣!汝来此,我可为汝照应。”朱君旋遁去。予兀坐良久。有顷,朱君命同难者送来稀饭一罐,馒头两个,酱菜数片,予勉强食之。如是者阅数日。
二十三日清晨,提予与朱松坪复审,各乘肩舆至武昌府署,坐西花厅之走廊下。予与朱君虽傍栏杆小步,而看守森严,不敢对语。予举头见厅前木柱上有联云:“看阶前草绿苔青,无非生意;听墙外鸟啼鹊噪,恐有冤魂。”予腹诽之。满人入关,残戮我国民,霸占我国土,二百六十年来,冤声载道,鬼哭神号,尔犹未之闻耶?尔之眼光仅及于阶前墙外,无怪乎尔等之自戕爱国志士,向异族邀功也。十句钟,予饥甚,向差役求食,伊即买锅块数枚,予与朱松坪分而食之,然渴尚不得一滴水也。梁钟汉则因饥渴大骂,亦同免于饿。
正午十二时,复将予与朱松坪提入后花厅,使各坐一室。俄而胡瑛手锁铁链,从予所坐之室门经过。未几,予舅父吴贡三亦锁入予对面之一小房。斯时刘敬安、季雨霖、梁钟汉、李亚东、张难先皆分别禁坐,以待会审。
此次鄂中大吏,齐集武昌府署。冯启钧为司门之役,门前卫兵数百人,异常严厉。承审员计十三人:梁鼎芬、陈树屏、冯启钧、赵以楠、杨寿昌、王思位、熊家骐、程笙,余六[五]人不素识。梁鼎芬因杯酒酬酢,至则极迟。午后八时,始将予等提审。惟刘敬安受刑极重,死而复活者数次。盖官场急求保案,刑逼刘敬安为匪首,直供刘家运,以求其所大欲,故以人命为草菅也。鞭背见骨,扑面青肿,卒无所得。余则按次刑讯,尚无大伤。审张难先时,张索纸笔直供千余言,大意即吾不革命谁革命?吾不革命,不仅负吾笔墨,吾且负天下人也。投笔厉声曰:“斩便斩,索供何为?”冯启钧曰:“久闻先生名,革命党首屈一指,郭尧阶向为我言之矣!谓属表亲,素稔先生事,果不爽。”审梁钟汉时,梁钟汉笑骂官场曰:“干天下事,我辈天职也,岂有畏死之革命党乎?”李亚东则手书一卷,哄堂大笑,气压斗牛。松坪则曰:“我为革命而来,来无他事,元璋天下,失之胡儿,即不还之元璋,亦当还之汉人。”问官欲推出斩之,朱子龙厉声曰:“革命党遍天下,杀之难,杀尽尤难;不杀不多,不多不速;不速则革命不成。革命党之血,即灌溉汉人自由之肥料也,固求之不得。”伸颈大呼曰:“杀,杀,杀!”审过午夜十二时,犹未退堂。当钟鸣四点,而上座梁鼎芬忽腹泻满座,衣冠俱臭,会审者相对不言。梁鼎芬提裤下堂,会审者俱散,予等仍分别人[入]监。未久天亦放晓。此次会审后,预备分别治罪,或枭首,或永远监禁,予等九人,惟有静待其决断执行之耳!各自处理后事,赋诗见志,自挽鸣哀,预备家书,与世长别。闻于十二月二十五日,北京外务部忽来电云:“关于圣公会之日知会刘敬安案,从缓办理。”盖美公使既抗议,而吴禄贞、程家柽等亦暗中于庆王、肃王前有施救之术也。
翌年春,予与松坪同住一监房,并且同榻。正月二十日,予病日笃,朱君殷勤照料。予恐其传染,请朱君另搬一房,朱君不忍离左右。敦促再四,然后搬出。朱君出后,予病更重,三胞弟子平来,是夜同予宿,未解衣带,时呜鸣哭,终夜不已。以为予必不能久于人世,予心犹未乱,嘱三弟曰:“你暂归家,请奚寿益先生来,为予诊治。”时大雪霏霏,行人没膝,三弟冒雪归里。越数日,予二伯父年七十余,引奚先生来,馆于刘宅。二伯父一人入狱视予病,一见辄泪盈两颊,谓予曰:“奚先生来武昌,不肯进狱,彼闻刘宅中人谓狱中大疫,每日死人,最易传染。”予始悟岁寒知松柏,患难识亲朋。于是七十老人不忍舍予而去,看护狱中,不胜悲怜。幸有方言学堂李西林,湖南郑先声之甥也,精岐黄,闻予病,特来医治。予金告罄,李君典衣为予买药,予辗转床褥者七十余日,李君间日必来视。又有同狱室之患难朋友胡润扶持左右,待予如手足。予病稍痊,而朱君松坪又染疫极重,血痢不止。予扶病勉侍汤药,洗涤污垢,竟不能治。口占数语云:“死我一人天下生,且看革命起雄兵。满清窃国归乌有,到此天心合我心。”掷笔咯血数升,面尽赤,泪如雨下,谓予曰:“吾不敢云诗,留与人间表吾心之血痕耳!”历一小时而逝,目不瞑。
五月初,予病渐愈,食量日增,予母闻之悲而且喜,尝备豚鸭及各种食物,命予二弟子林送来。予家素贫,母亲已老,未能朝夕菽水,反令高堂时刻为我忧伤。病后食馋,食此恩物,涕泪如洗面也。是时有日知会会员先予而遭难者熊丽堂,常来照料,且烹鳖馈予。欧阳泽垠,湘人,萍醴革命之参谋长,时为予煎茶,不离予侧。张难先闻予病后太弱,典衣买鸡以馈之。胡瑛托周兰陔送来银洋数元,以作汤饵之费。至于予舅父吴贡三及李亚东、季雨霖、梁钟汉,亦均于患难中时有赠遗。惟刘敬安则禁锢臬司狱,不易通讯,亦自危苦万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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