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语堂的中国文化观<br> 就近现代以来的中国作家和文化人而言,如何处理中西文化的关系无疑是矛盾与困惑的一个焦点。进而言之,向西方学习几乎成为文学和文化先驱者的共识,但如何对待中国文化则变得歧义丛生、复杂多变,有时甚至有些尴尬和匪夷所思。最典型的例子是,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鲁迅、郭沫若、钱玄同等人成为传统文化的彻底批判者;而饱受外国文化熏染的辜鸿铭则成为中国文化的卫道士。另一个例子是,即使像鲁迅等人在理智和总体上对中国文化持否定态度,但在感情和某些具体方面对中国文化又是依恋和肯定的。可以说,中国文化是近现代以来中国作家和文化人一个遥远的“梦”,它也可能有远有近、有清晰有模糊、有喜有悲、有爱有恨,但没有人能跳出其光影的笼罩。换言之,研究近现代以来的中国作家和学人,可以有不同的立场、视角、维度、观念和方法,但中国文化这一透镜却是不可或缺甚至是带有根本性的。这仿佛是一棵树,无论怎么嫁接,也无论开出怎样的花和结出什么果实,它都离不开其“根本”,更离不开孕育它的大地。<br> 在一般人包括一些知名人士的印象中,林语堂自小接受的就是西洋式教育,且在国外学习和生活了长达三十多年,所以他更像是一个外国绅士或假洋鬼子,对中国文化既隔膜又不懂。郭沫若就曾表示,林语堂“他既无自知之明,又无知人之雅,东方既未通,西方也不懂,只靠懂得一点洋泾浜的外国文,摭拾一些皮毛来,在那里东骗骗西骗骗”。“我们仿佛又看见了一位穿西装、吃大菜、在中国用英文讲演的摩登辜鸿铭而已。”周作人也说过:“语堂系是旧友,但他的眼光也只是皮毛。”“林语堂不知来港何作,他近来的文学活动我也毫不知道,想还写文章赚英美人的钱吧。”叶灵凤对林语堂的评价更低,他说:“我看过一些好书,也看过一些坏书;但是有一本书始终引不起我一看的兴趣,那就是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因为,我知道他所提倡的那种生活的‘艺术’,实在令我太不敢领教了。”“林语堂的英文已经不很高明,中文简直更差。偶然写几篇‘幽默’短文,事先托人润饰一下,还看不出什么马脚。可是后来跟了人家提倡‘袁中郎’,要写那种‘晚明小品’式的散文,那就露出本相来了。亏他聪明,知道自己的文言文不行,白话文也不行,简直不能同苦雨老人那种冲淡洗炼的散文相比,打油诗更不用说了,不要说没有风趣,就是要凑韵也凑不上,只好走偏门,来标榜宋人的‘语录,体。”这显然是含了人身攻击的一种否定和不屑。但在更多的人的心目中,林语堂是学贯中西的文化大家,是近现代中西文化交流和传播的桥梁,是中国文化的一个象征和一位智者。如有人这样说:“东方和西方的智慧聚于他(林语堂)一身,我们只要稍微诵读他的著述,就会觉得如在一位讲求情理的才智之士之前亲受教益。他有自信、有礼、能容忍、宽大、友善、热情而又明慧。他的笔调和风格像古时的人文主义者,描述人生的每一方面都深刻机敏,优美雍容,而且由于顾到大体,所以在估评局部事物时能恰如其分。最足以描绘他的形容词是:有教养。他是最令人赞佩,最罕见的人——一位有教养的人的典型。”由此可见,林语堂与中国传统文化之精神血脉有着怎样的内在关联。<br> 对林语堂的中国文化身份不论是褒是贬,它们都指向一个共同目标,那就是林语堂与中国文化的关系。作为一个长期在西风美雨中浸润的中国作家和文化人,林语堂对自己的本土文化——中国文化到底具有怎样的认知过程?他又怀着怎样的情怀,对中国文化的一些重大问题他是如何理解的?另外,在世界文化的大背景下,林语堂寄望于中国文化以怎样的前途?总之,林语堂有着怎样的中国文化观,他与其他中国现代作家的区别何在?这些都是林语堂研究和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需要进一步思考的。<br> 一 由贬损到褒扬<br> 就像许多中国近现代作家一样,林语堂对于中国文化的态度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其中充满着复杂性和变动性。就是在同一时期、同一阶段甚至在同一部作品中,也可见这种不稳定性及其变数。不过,总的说来,由贬损到褒扬是林语堂认知中国文化的一个过程。这具体表现在:早期的林语堂往往以鲁迅式的激进与偏向否定中国文化,而晚期则对中国文化多有肯定、欣赏和眷顾之情。像一个人生漂泊者,林语堂在青春年少时挣脱了家乡的羁绊,远走天涯;而在暮年黄昏,他叶落归根,在故土和母亲的怀中沉醉和梦想着。<br> 早在1925年,林语堂对中国文化是持有完全否定和批判态度的,并且言辞之激烈、情绪之激愤、感情之憎恶是溢于言表的,这与鲁迅、钱玄同等人相比亦毫不逊色。他在《萨天师语录》中说:“中国的文明确是世界第一——以年数而论。因为这种的民族,非四千年的文明,四千年的读经,识字,住矮小的房屋,听微小的声音,不容易得此结果。你不看见他们多么稳重,多么识时务,多么驯养。由野狼变到家狗,四千年已太快了。你不看见他们多么中庸,多么驯服,多么小心,他们的心真小了。因为我曾经看见文明(离开自然)的人,但是不曾看见这样文明的人。他们不但已由自然进入文明,他们并且已经由文明进入他们自造的鸽子笼。这一方一方固封的鸽子笼,他们叫做‘家庭’。”“中国文化的特长的确不少,但是叩头与哭,绝对非他民族所可企及。”“他们只能看下,不能看上,只能顾后,不能观前。再四千年的文化,四千年的揖让,焚香请安,叩头,四千年的识时务,知进退,他们脑后非再长一对眼睛不可。”<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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