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五爷平时的生活过得率性而潇洒。他没钱的时候,就靠当、卖度日,有了钱又随手而光。他们兄弟二人住在大甜水井胡同的一座府第,人们依他哥哥的名分称为“伦贝子府”,他们兄弟前后各占一半。民国初年,每逢春秋佳日,北京的一些文人、名士都要到西山踏春观杏花、赏秋看红叶。朋友们从西山归来,时常到溥侗在西山的花园“水獭园”中小憩。花园是成亲王留下的,虽然不大,但池馆台榭、假山竹树,疏朗有致,明轩奥室也各得其宜。墙上的字画、几案上的图书鼎彝置放得恰得其位,进门之后给人一种高雅绝俗之趣。溥侗招待众人品茶,他自己则在一旁抚琴助兴,奏一曲《高山流水》适足以遣人遐思。
在中国古代文人中,琴和书是一时不可或缺的——“士无故不撤琴瑟”是也。李白有“吾醉欲眠卿且去,明日有意抱琴来”;白居易有“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的诗句,都足征文人和琴的密切关系。对音律极有天赋的溥侗自然也是深得其中三味,他宗名琴师黄勉之学习古琴,是广陵琴派的嫡传弟子。
溥侗藏有一架唐代古琴一“九霄环佩”琴。该琴相传为伏羲式所制,以桐木为面,杉木为底,形制极浑厚古朴,通体髹紫漆,多处朱漆修补,遍布小蛇腹断纹,纯鹿角灰胎显露于磨平之断纹处,底面及其两侧鹿角灰下以葛布为底。上有黄庭坚、苏轼等人的识刻。这张琴无论声音形制及其制作年代,在传世唐代遗存中都属于首选之器,且为名古琴家所藏用,所以自清末以来“九霄环佩”在琴坛就享有盛名,是北京琴坛的一件重器。唐琴在北宋时已不多得,何况又历经近千年,更是如凤毛麟角。大约在1920年左右,该琴被溥侗所得。其后溥侗举家南徙移居沪上,“九霄环佩”相随而去,遂成为江南琴坛之重器。
溥侗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他为了布置庭院,从来不计钱财。一次,他看到言菊朋家里的一棵树长得枝干古朴,错落有姿,极富画意,便要言菊朋让与他。言菊朋说:“我没打算卖树,五爷如果真的喜欢,我就送给你。可是你怎么挪走呢?要是移到你家活不了,那不是白饶了吗?”溥侗是真心喜欢这棵树,便请来一位种树的花匠商量。那人提出一个办法,但要等五年的工夫:第一年在树北面挖开,切断向外伸展的根系,再用木板插到土中做隔断,然后把土埋上。以后每年做一面,直到第五年再做树根的下面。到第六年才可挪动,连泥土用草席包裹起来,移到别处种下,可以保活。后来,就是用这种办法做的,从言家运出来的时候,还拆了一段墙,到了溥家也是拆墙进去的。树是活了,因言菊朋不要钱,溥侗特意送他一套行头——其实,他所花费的人工、物力何止买十套行头。
溥侗兄弟分家时,溥伦在分界之处砌了一道墙。溥侗笑着对朋友说:“我们老兄把我‘赶门在外’了。”(这是京剧《天雷报》中的一句词)没过两年,溥伦因无力偿还债务,涉讼,被法院查封了财产,等待拍卖。这时溥侗又说:“幸亏老兄把我赶门在外,墙这边还算我的,没有封。”不过,没过多少日子,属于他的这半边也被他卖掉了。这时,他就靠借贷过活。凡是借给他钱的人都知道他根本还不了,所以就等于是送给他的。
1927年6月,张作霖就任中华民国军政府大元帅,等于是国家元首。为了粉饰太平,政府设立一个“乐律研究所”,任溥侗为所长,每月的薪俸有四五百大洋。生活刚有了着落,他又忘乎所以,自我锦上添花,又是添置古董字画,又是购买汽车。好景不长,第二年国民军北伐成功,政府南迁,乐律研究所撤销,他又陷入贫困。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1930年,清华大学聘他为曲学导师。说起“导师”这个称呼,还是二三十年代,清华大学的首创,其含义大概是:他们的职责主要不是“教”,而在于“导”;再有,他们的对象主要是学生、研究生,但是其他教员也可以自由听课——如朱自清、吴宓等就经常去听陈寅恪的课。在清华前后享受“导师”称号的,首先是国学研究院的四大导师——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其次的就是黄节(晦闻)、傅增湘(沅叔)、溥侗等人了。
溥侗同时又在北京女子文理学院、北京艺术学院等处任教昆曲,先后培养学生百余人,有清华大学的汪健君、陈竹隐(朱自清的夫人)等,北大学生廖书筠,昆曲爱好者袁敏萱、马伯夷、张澍声(顾铁华之师),北方昆剧院教师叶仰曦等。溥侗先生对于治学极为严谨,学生学唱昆曲要求必须拍三十至五十遍方能上笛;要唱、念十分熟练,并能背出,方能说身段;他还认为演员台上的衣着,体现着角色的地位、风格、气质,什么角色穿什么衣服,宁可穿破,不可穿错。溥侗先生对于戏剧除了经常演唱、研究之外还亲自手抄了曲谱和京剧剧本数十本,并专制了自用的“红豆馆词曲用笺”。
溥侗先生教授昆曲,意在传道,而不是卖艺。他只教学校的学生,闺中的淑女,或是学者的夫人,却没有一个伶人出自他的门下。有意以登台为职业者,他是峻拒不纳的。溥侗先生大概过于拘泥于传统的士大夫思想,把“士”和“非士”的界限分得太清。他认为,惟有士人才能得艺术之真谛,一涉及财货,其品味则不入流了。因为溥侗极为注重刻画剧中人物的心理,看过他演戏的人都说,他的戏不是唱出来的,而是从内心里自然流露出来的,观众已经无法分清,是溥侗在扮戏,还是戏里的角色在重复自己的故事。这自然是学问和阅历的积累结果,不是课堂上几十分钟所能说明白的。所以,他学生里面个别的嗜曲者,也不过得其技艺的几分而已。
溥侗先生唱戏,纯属为艺术而艺术,绝不以此讨生活。他曾有“不下海”的诺言,当其时,他贵为将军,富比王侯,人们自然都相信他。后来,门庭衰落,仅有一妾一女服侍起居,生活日见窘迫,只好将祖上遗留下的“农园”抵押出去——农园就是北京大学内五四运动场及其附近一带地方,最初这里是他父亲载治的别业,俗称“治贝子园”。大约在1922年左右,溥侗向正金银行借款两万元,即以该园为抵押。后来他还不起债务,该园被银行拍卖,为燕京大学所得,改为农场,农园之名,由此而来。溥侗除了京城里的蓬门敝户之外,只有西山水獭园一处花园,年久失修,也早就破败不堪了。他曾想将其售出,以余资度余年。奈何没有买主,只好任其倾颓。饶是如此,他从未想过下海登台——在他看来,那是出卖艺术。偶尔露面舞台之上,他不仅不受分文,还有自掏腰包,付薪酬给笛师、琴师。所以晚年,溥侗先生出演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己无力支付场面的费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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