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秦始皇本纪
秦王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成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王曰：“去‘泰’，着‘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制曰：“可。”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制曰：“朕闻太古有
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曰。自今已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丞相绾等言：“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始皇下其议于群臣，群臣皆以为便。廷尉李斯议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更名民曰“黔首”。大醒醒酺。收天下兵。聚之成阳，销以为钟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地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徙天下豪富于成阳十二万户。诸庙及章台、上林皆在渭南。
三十四年，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曰：“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悦。博士齐人淳于越进曰：“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又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
始皇下其议。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制曰：“可。”
（译文：秦刚刚统一天下，就下令丞相、御史道：“寡人以渺小的身躯，兴兵诛灭了暴乱，依赖宗庙神灵的保佑，六国国王都伏首认罪，天下大大安定了。现在不改换名号，就无法显示成功，名传后世。请商议定帝号。”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等都说：“从前五帝土地方圆千里，其外还有侯服、夷服各类诸侯，有的朝见，有的不朝见，天子不能控制。现在陛下发动义师，诛讨残贼，平定天下，全国设置郡县，法令统一，自上古以来不曾有这样的局面，五帝都不如您。臣等谨与博士商议道：“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高贵。臣等冒死献上尊号，王称为‘泰皇’。命称为‘制’，令称为‘诏’，天子自称为‘朕’。”秦王说：“去掉‘泰’，加上‘皇’，采用上古‘帝’位的叫法，称为‘皇帝’。其他按你们商议的办。”下令道：“可以。”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下令道：“朕听说上古有号无谥，中古有号，死后根据生平事迹定谥号。这样的话，就使儿子评议父亲，臣子评议君主，很没有道理，朕不赞成这种做法：从今以后，废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按辈数计算，二世、三世以至万世，永远相传，没有穷尽。”
丞相王绾等进言：“诸侯刚被击败，燕国、齐国、楚国地方偏远，如不设置诸侯王，就无法镇服他们。请立皇子们为王，希望皇上批准。”始皇将这个建议下交群臣讨论。群臣都认为可行。廷尉李斯议论道：“周文工、武王分封子弟，同族的人很多，可是后代日益疏远，像仇人般互相攻击，诸侯互相讨伐，周天子不能禁止。现在天下依赖陛下神灵得到统一，都设置了郡县，皇子功臣都用国家赋税多多赏赐他们，很容易就控制了。天下没有异心，这就是安宁的办法啊。设立诸侯不利。”始皇说：“天下人共同苦于战乱不止，就是有诸侯王的缘故。依赖祖宗神灵，天下刚刚安定，又要立诸侯国，这是在制造战争，想以此求得安宁，不是太难了吗！廷尉的意见对。”把天下分为三十六个郡，每郡设置守、尉、监。改称百姓为“黔首”。天下狂欢饮酒庆祝。把全国的武器收集起来，集中到成阳，熔化后铸成钟、钟架的柱子，十二个铜人，各重千石，放在宫廷中。统一法制和度量衡。车辆统一轨宽。书写用同一种文字。领土东到大海和朝鲜，西到临洮、羌中，南到北向户，北面占据黄河要塞，沿阴山直到辽东。把国内豪富之家十二万户迁到咸阳。各宗庙及章台，上林都在谓水南岸。
始皇在咸阳宫设酒宴，博士七十人上前敬酒。仆射周青臣上前颂扬道：“以前秦国土地不过千里，全靠陛下神灵明圣，平定天下，赶走蛮夷，日月照及之处，无不臣服。改诸侯国为郡县，人人安居乐业，没有战争的祸患，天下万代相传。自上古以来，没人比得上陛下的威德。”始皇很高兴。博士齐人淳于越进言道：“臣听说殷、周的君王统治天下一千多年，分封子弟功臣，作为辅佐。现在陛下拥有天下，而子弟却是普通百姓，一旦出现田常、六卿之类的臣子，没有辅助之人，怎么来挽救呢？办事不以古人为师而能长久的，我从未听说过。现在周青臣又当面奉承以加重陛下的过失，不是一个忠臣。”
始皇把他的意见交臣下讨论。丞相李斯说：“五帝不相重复，三代不相因袭，各自按自己的方法治理，并非故意要不同，是时代改变了。现在陛下开创大业，建立了万代不朽的功业，本不是愚蠢的儒生所能理解的。而且淳于越说的是三代旧事，哪里值得效法呢？从前诸侯纷争，重金招徕游说之士。现在天下已经安定，法令统一，百姓在家就努力耕作，读书人就应学习法令刑禁。现在儒生们不以今人为师而学习古人，来非议当世，惑乱百姓。臣丞相李斯冒死进言：古代天下分散紊乱，没人能统一，因此诸侯群起，议论都是称道古代，非难当今，粉饰虚夸，以淆乱真实，人人欣赏自己私下学的知识，来非议圣上确立的制度。现在皇帝统一了天下，辨别黑白，定于一尊。私家学问又一起反对法制教化，人们一听到法令下达，就以各自的学问来评议，入朝时心存反感，出朝后就街谈巷议，浮言欺主以盗名，标新立异以为高明，率领臣下制造谣言。这样如还不禁止，那么在上君威就会下降，在下党羽就会形成。要禁止这些才行。我请求史官将不是秦国历史的史书全部烧毁。不是博士官所职掌，天下有敢收藏《诗》、《书》、诸子百家著作的，都要交给地方官员一起烧掉。有敢相互一起谈论《诗》、《书》的处死。凡以古非今的灭族。官吏知情而不检举的同罪。命令下达三十天不烧书的，受黥刑，去筑城。不用烧毁的，只是医药、卜筮、种树一类的书。如想学习法令，就以官吏为师。”始皇下令道：“可以。”）
项羽本纪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
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
部勒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慑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于梁。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
于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徇下县。广陵人召平于是为陈王徇广陵，未能下。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矫陈王命，拜梁为楚王上柱国。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午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
（译文：项籍，是下相人，字羽。刚起家时，二十四岁。他的叔父是项梁，项梁的父亲就是楚军将领项燕，是被秦将王翦杀掉的。项氏世世代代为楚将，封在项，所以姓项。
项籍年少时，学习读书认字没有成就，就去学剑，又没学成。项梁很生他的气。项籍说：“文字只能记姓名罢了。剑能对付一个人，不值得学，我要学习能对抗万人的本事。”于是项梁就教项籍兵法，项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学下去了。项梁曾被梁阳官吏追捕，就请蕲县狱掾曹咎写信给梁阳狱掾司马欣，因此事情才了结。项梁杀了人，同项籍到吴中躲避仇人。吴中的贤士大夫才能都在项梁之下。每当吴中有大徭役及丧事，项梁经常主办，暗中用兵法管理约东宾客及年轻人，以此了解他们的才能。秦始皇游会稽，经过浙江，项梁与项籍一起去观看。项籍说：“那人我们可以取而代之。”项梁捂住他的嘴，说：“别胡说，会灭族的！”项梁因此认为项籍是奇才。
项籍身高八尺多，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连吴中子弟也都畏惧项籍。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在大泽乡起兵。这年九月，会稽郡守殷通对项梁说：“江西地区都已反叛，这是上天要灭亡秦朝的时候啊。我懂得先下手就能制服别人，后下手就会被别人制服。我想发兵，让您和桓楚为将。”当时桓楚逃亡在沼泽之中。项梁说：“桓楚逃亡，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只有项籍知道。”项梁于是出去，嘱咐项籍持剑在外等候。项梁又进去，同郡守坐在一起，说：“请召见项籍，让他接受命令去召回恒楚。”郡守说：“好。”项梁招呼项籍进来。一会儿，项梁给项籍使眼色说：“可以行动了！”于是项籍就拔剑斩了郡守的头。项梁提着郡守的头佩戴上他的印绶。郡守手下人大惊，乱成一团，项籍砍杀了一百来人。满衙门的人都吓得趴在地上，不敢起身。项梁于是召来以前认识的豪强官吏，讲明这样做是要干大事，于是调集吴中军队。派人徵集下属各县壮丁，得到精兵八千人，项梁安排吴中豪杰担任校尉、候、司马。有一个人没得到任用，自己去对项梁说。项梁说：“前些时候办某件丧事时，让你主办某事，没有办成，所以不任命你。”众人都心服。
于是项梁担任了会稽郡守，项籍为副将，巡行下属各县。广陵人召平这时在为陈王争夺广陵，没能攻下。听说陈王败逃，秦军又要来到，于是渡过长江假托陈王的命令，任命项梁为楚王上柱国说：“江东已经平定，赶紧带兵向西攻打秦军。项梁于是带八千人渡过长江西进。
居郸人范增，七十岁了，平常住在家里，好出奇计，去游说项梁道：“陈胜失败本是应该。秦国灭掉六国，楚国最没有过错。自从怀王到秦国后就没有回来，楚人直到今天还怀念他，所以楚南公说：‘楚国即使只剩三户人家，灭掉秦国的一定是楚国。’现在陈胜最早起事，不立楚王后代而自立为王，他的势力不能久长。现在您在江东起兵，楚地蜂拥而起的将领都争相归附您的原因，是因为您家世世代代是楚国的将领，能够重新拥立楚王的后代。”当时项梁认为他说得对，就到民间找到楚怀王的孙子名叫心的，他正在替人家放羊，立他为楚怀王，顺从百姓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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