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无疑是千古名句,得到历代诗话家的一致称赞。《而庵说唐诗》:“‘大漠’‘长河’联,独绝千古”《良贤清雅集》:“‘直’‘圆’字,十二分力量。”②众口一词都说好,但是好在什么地方,一千多年来,那么多诗话家,却几乎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唐诗评选》说:“用景写意,景显意微,作者之极致也。”《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说,这两句“写景如生,是其自然本色中最警亮者”。《絸斋诗谈》说:“边景如画,,工力相敌。”说来说去,观念是一样的,就是诗人写景写得真实。但是有人又提出疑问,好像不太真实。《唐诗广评》引蒋仲舒曰:“旷远之界,孤烟如何得直,须要理会。”这个“理会”是什么意思?这位蒋先生说得含糊,几乎没有人能够回答,只有《唐诗解》回答说:“夫理会何难,骨力罕敌。”③但“骨力”是什么?在哪里?还是含糊不清,一般读者没有办法“理会”。概念缺乏严密的内涵,限于感觉,是中国传统诗话的一个弱点。就是曹雪芹,对这个问题,也只能借助人物之口,谈谈感觉。《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竞再找不出两个字来。”曹雪芹毕竟是曹雪芹,他不太理会什么写景。干脆说,如果光用写景来衡量,可能是“无理”的。这里有一个关键词“无理”。艺术是心灵在形式的审美规范挟持下进行的创造,是不能单单用理性去比照的。诗人的视觉是超越理性和感觉的原初状态的。
“大漠孤烟直”之所以生动感人,当然与写实有关,但并不是说,只要超越写实,就不艺术、不美了。诗的形式特征决定了它必须想像和虚拟。这首诗是抒情的,不完全是以写实感人,而是以情感人。即使表面上是写实,其中必然是经过情感同化了的。“直”和“圆”构造出的画面,有一种无限开阔的空间,一种苍凉宏大的视野。征蓬、归雁,都有悲凉,但是都隐含着。由于征蓬、归雁带来的空间感,不是文人狭小庭院式的悲哀,而是充满在广阔天宇之中,须要仰视才能充分感受的。到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空阔从天空转入地面,天地连在一气。烟之直,其实也不一定要用当年的狼烟的物理性能来作证①,诗人完全有权在想像中创造。
王维不但是个诗人,而且是个画家。他老是觉得自己绘画的才能超越了写诗,自己说过“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偶然作六首之-》)苏东坡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所以诗话家说“边景如画”,但是,画和诗是有矛盾的,张岱就说过,好诗不一定就是好画,好画不一定就是好诗。莱辛在《拉奥孔》中也专门论述过诗与画的矛盾。
但是,这里王维经营了一幅美好的画面,恰恰又是好诗,诗和画却达到了统一。因为这里的孤烟,一条垂直线;长河,一条水平线。这在绘画上,是静态的构图。这种静态构图,提炼得如此单纯,连征蓬、归雁都消失了,连白云、黄沙也视而不见,留给读者的,就是一个空阔的宇宙,静态的构图。一纵(孤烟)一横(长河),本来宁静得有点单调,再加上落日圆弧,就比较丰富了。这种丰富,不仅仅是形式上的,而且包含着内容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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