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欢喜的日子,我多多地感谢你们把我从遥远的印度请到你们的国里,这真是我的难得福气。我有几句供认的话对你们讲。最初我接到你们邀我的信,我心里很踌躇。我从书本上看到关于你们的宗教与习惯的种种不同的说法,我认不清哪一家的话是对的。我心里想:“他们要我去究竟存什么盼望,我去时又有什么好消息带给他们?”
年前我心里只是迟疑不决的,屡次展缓我的行期,一半固然为我的身体不健,但是老实说,一半也为是决断不下。正在那个时候,春天到了,我们的春天比你们的来得早。我本来打算坐定一时着手我的演讲,因为用英文讲我是要预备的。但是春光来了,诗人也有了他的感召。一天一天的,乐调来到我的心里,自然地形成了新鲜的诗歌,我不由得忘却了我自以为应尽的责任。
但是我那时还是满怀的不自在,像这样地白费光阴,什么事也没有做成,只做什么无聊的诗歌,我如何对得起中国盼望我的朋友。但是你们当然也明知道诗人是决不会履行什么职务的。诗人的职务如其有,也无非是开张着他的乐器,擒拿住太空中生命的秘密的颤动,调谱他的先觉的妙乐。是的,诗人的用途,只在生命苏醒的俄顷,他来朗声的布告,虽则人们还不会觉察,河里的坚冰已经渐次地苏解,严敛的肃杀的冷酷的寒冬已经无形地消隐。它的无情的冰链曾经封锁住整个的世界,恫吓爱和暖的人群,蛰居在紧闭的户内。紧闭的门户快开放了,现在春天已经来到。
我信托你们一定体谅我的怠惰,体谅我的放弃责任。那时我心里忽然会悟,也许你们的邀请与春风的感召只是同一的消息,你们自己当年潇洒的诗人还不是一样地在春风里举杯自醉,他们也何尝记得他们的职务?我也只得荒废我的职务,我愿意放弃你们的尊敬,取得你们的钟爱与姑息。在其余的国内,我就不敢想望这样的优容,因为他们从不放松他们严厉的督饬,他们是丝毫不容假借的,所以我为顾全自己起见,也只得兢兢地尽我的责任,忘怀我的诗神。
我方才说过,诗人们的使命是在钩探空中无声的音乐,启示梦境似的微妙的色彩,鼓舞理想的信仰与努力,像春风似的,带来消息,私语怀疑的人间,不久便有绚烂的花朝。
现代的世界上多的是缺乏信仰的人们。他们不知道信仰是创造的势力,不知道对于一个伟大的未来的信仰自身就会创造个未来。没有信仰,你就不认识机会,你就容易错过机会。有信仰的人们曾经产生过他们伟大的文明。顾虑与怀疑只是滋生无益的争讧,真文化的建设者只是有信仰的人们,他们有的是不存猜疑的童真,他们是梦人。
这创造的天才,你们可以在你们的历史里看出,凭着信仰的真诚永远向前进取,不问阻碍与限度。现代所谓怀疑派的批评,恰只能摧毁,不能生产任何的果实。所以朋友们,来吧,认定我们标准,再不必游移我们的信仰,我们处在一个紧要的时期,这是所有的民族结合的时期。现代的流血与苦痛是不能容许的,我们人类的灵魂在烦恼中想望和平,厌倦了争竞与扰攘的生活。我们都盼望这件大事的实现,现在有的是可喜的机兆。你们这次邀我来到中国,便是一个凭证。在这几百年间来打扰你们平安的门庭的,无非是商人与兵士与种种不讨欢喜的宾客,但你们从不曾想着到外邦去邀请诗人。今天我竟然到了你们的中间。这不是一件大事吗?——不是对我个人人格的礼貌,这是遭逢新纪元的春光的敬意。所以你们更不必问我带来什么消息。从前的人们曾经用白鸽传递音信,在这争战的世纪的人们,也一般地宝贵他们的羽翼,但他们恰不再珍异他们云外的翱翔,他们只是利用他们来增加血流的分量。所以你们千万不可利用诗人们来传布消息。
我的希冀只在共同你们新来生命的动荡,共同你们的想望与欢欣,我求你们容许我的参加。我不是一个哲学家,你们只须当我诗人看待。在你们的心里替我预备着一个地位,不要在公开的讲坛上安置高座。我只求得你们的心,我要你们的情爱,不叫辜负这难得的时机。我相信你们的前途有一个伟大的将来,也就是亚洲的将来,我盼望那一天你们的民族兴起,表现你们内在的精神,那是我们共有荣华的一桩盛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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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质文明,虽然负有光圈的表面,但却不如精神生活有活泼自然的愉慰,能给人以真的充实的生命。
每想起风吹着流苏飘动的时候,便使我理想中得着中国文化的很深的印象,以为中国是一个奇异的浪漫的国家。早想亲来一游,却到今天才成事实。
——泰戈尔
我们所以加倍地欢迎泰戈尔来华,因为他那高超和谐的人格,可以给我们不可计量的慰安,可以开发我们原来淤塞的心灵泉源,可以指示我们努力的方向与标准,可以纠正现代狂放恣纵的反常行为,可以摩挲我们想见古人的忧心,可以消平我们过渡时期张皂的意义,可以使我们扩大同情与爱心,可以引导我们入完全的梦境。
——徐志摩
我们绝不欢迎高唱东方文化的泰戈尔;也不欢迎创造了诗的灵的乐园的泰戈尔;我们欢迎的,是实行农民运动(虽然他的农民运动的方法是我们所反对的)、高唱“跟随着光明”的泰戈尔!
——茅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