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对于道德容易误会是拘谨的、枯燥无趣味的、格外的或较高远的,仿佛在日常生活之外的一件事情。按道德可从两方面去说明:一面是从社会学方面去说明,一面是从人生方面去说明。现在我从人生方面来说明。
上次所说的普通人对于道德的三点误会,由于他对道德没有认识使然;否则,便不会有这种误会。道德是什么?即是生命的和谐,也就是人生的艺术。所谓生命的和谐,即人生生理心理——知、情、意——的和谐;同时,亦是我的生命与社会其他的人的生命的和谐。所谓人生的艺术,就是会让生命和谐,会作人,作得痛快漂亮。凡是一个人在他生命某一点上,值得旁人看见佩服、点头、崇拜及感动的,就因他在这个地方,生命流露精彩,这与写字画画唱戏作诗作文等作到好处差不多。不过,在不学之人,其可歌可泣之事,从生命自然而有,并未于此讲求。然在儒家则与普通人不同,他注意讲求人生艺术。儒家圣人让你会要在他整个生活举凡一颦一笑一呼吸之间,都感动佩服,而从他使你的生命受到影响变化。以下再来分疏误会。
说到以拘谨,守规矩为道德,记起我和印度太戈尔的一段谈话。在民国十三年时,太戈尔先生到中国来,许多朋友要我与他谈话,我本也有话想同他谈,但因访他的人太多,所以未去。待他将离北平时,徐志摩先生约我去谈,并为我们作翻译。到那里,正值太戈尔与杨丙辰先生谈宗教问题。杨先生以儒家为宗教,而太戈尔则说不是的。当时徐先生指着我说:梁先生是孔子之徒。太戈尔说:我早知道了,很愿听梁先生谈谈儒家道理。我本无准备,只就他们的话而有所辨明。太戈尔为什么不认儒家是宗教呢?他以为宗教是在人类生命的深处有其根据的,所以能够影响人。尤其是伟大的宗教,其根于人类生命者愈深不可拔,其影响更大,空间上传播得很广,时间上亦传得很久远,不会被推倒。然而他看儒家似不是这样。仿佛孔子在人伦的方面和人生的各项事情上,讲究得很妥当周到,如父应慈,子应孝,朋友应有信义,以及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等等,好像一部法典,规定得很完全。 这些规定,自然都很妥当,都四平八稳的;可是不免离生命就远了。因为这些规定,要照顾各方,要得乎其中;顾外则遗内,求中则离根。因此太戈尔判定儒家不算宗教;而很奇怪儒家为什么能在人类社会上与其他各大宗教却有同样长久伟大的势力!我当时答他说:孔子不是宗教是对的;但孔子的道理却不尽在伦理纲常中。伦理纲常是社会一面。《论语》上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所有这一层一层的内容,我们虽不十分明白,但可以看出他是说的自己生活,并未说到社会。又如《论语》上孔子称赞其门弟子颜回的两点:“不迁怒,不二过,”也都是说其个人本身的事情,未曾说到外面。无论自己为学或教人,其着重之点,岂不明白吗?为何单从伦理纲常那外面粗的地方来看孔子呢?这是第一点。还有第二点,孔子不一定要四平八稳,得乎其中。你看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志气很大,很豪放,不顾外面;狷者狷介,有所不为,对里面很认真;好像各趋一偏,一个左倾,一个右倾,两者相反,都不妥当。然而孔子却认为可以要得,因为中庸不可能,则还是这个好。其所以可取处,即在各自其生命真处发出来,没有什么敷衍牵就。反之,孔子所最不高兴的是乡愿,如谓:“乡愿德之贼也。”又说:“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唯乡愿乎!”乡愿是什么?即是他没有他自己生命的真力量,而在社会上四面八方却都应付得很好,人家称他是好人。孟子指点得最明白:“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那就是说外面难说不妥当,可惜内里缺乏真的。狂狷虽偏,偏虽不好,然而真的就好。——这是孔孟学派的真精神真态度,这与太戈尔所想像的儒家相差多远啊!太戈尔听我说过之后,很高兴的说:“我长这样大没有听人说过儒家这道理;现在听梁先生的话,心里才明白。”世俗误会拘谨,守规矩为道德,正同太戈尔的误会差不多。其实那样正难免落归乡愿一途,正恐是德之贼呢!
误以为道德是枯燥没趣味的,或者与误认拘谨守规矩为道德的相连。道德诚然不是放纵浪漫;像平常人所想象的快乐仿佛都在放纵浪漫中,那自然为这里(道德)所无。然如你了解道德是生命的和谐,而非拘谨守规矩之谓,则生命和谐中趣味最深最永。“德者得也”,正谓有得于己,正谓有以自得。自得之乐,无待于外面的什么条件,所以其味永,其味深。我曾说过人生靠趣味,无趣味则人活不下去。活且活不下去,况讲到道德乎?这于道德完全隔膜。明儒王心斋先生有“乐学歌”(可看《明儒学案》),歌曰:“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其所指之学,便是道德,当真,不乐就不是道德呀!
道德也不是格外的事。记得梁任公先生、胡适之先生等解释人生道德,喜欢说小我大我的话,以为人生价值要在大我上求,他们好像必须把“我”扩大,才可把道德收进来。这话最不对!含着很多毛病。其实“我”不须扩大,宇宙只是一个“我”,只有在我们精神往下陷落时,宇宙与我才分开。如果我们精神不断向上奋进,生命与宇宙通而为一,实在分不开内外,分不开人家与我。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休惕恻隐之心。”这时实分不出我与他(孺子)。“我”是无边际的,那有什么小我大我呢?虽然我们为人类社会着想,或为朋友为大众卖力气,然而均非格外的,等于我身上痒,我要搔一搔而已。
梁漱溟先生是中国现代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原名焕鼎,字寿铭、萧名、漱溟,后以其字行世。生于北京,祖籍广西桂林,顺天中学堂毕业,其后自学。1917-1924年执教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30-1937年从事乡村建设活动。40年代抗日战争期间,为国事奔走,谋求国内团结。
梁漱溟先生一生著述极丰,主要著作有:《印度哲学概论》、《究元决疑论》、《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乡村建设论文集》、《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乡村建设大意》、《乡村建设理论》、《朝话》、《中国文化要义》、《人心与人生》、《我的努力与反省》、《东方学术概观》、《梁漱溟教育论文集》等数十种。梁先生生前著有大量探讨人生、治学等方面的文章,此次我们从梁先生众多关于人生和治学的著述中精选出数十篇,按照其所论述的主题将其分为上下两编。由梁先生的长子梁培宽先生亲自审定篇目,并将本书命名为《人生的艺术》。
梁漱溟先生自谓问题中人,并且将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到探求人生、社会和学术的问题之中,在本书中,先生细腻坦诚的笔触之下,其艰难跋涉探求人生、治学、社会等问题之解决途径的躅躅身影清晰可见;而先生九十多年的人生轨迹中学习之历程、思想之嬗变以及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精神也纤毫毕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从而为了解和研究中国最后的大儒——梁漱溟先生的人生经历、学术思想以及生活情操提供了丰富而翔实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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