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善与性恶 哲学家常有以“人心”、“道心”,“人欲”、“天理”对言。性善性 恶,亦为中国几千年来学者所聚讼之一大公案。我以上专言欲,读者必以为 我是个“不讲理的戴东原”(胡适之先生语),专主“人欲横流的人生观”( 吴稚晖先生语)了。我现在把我的意思申言之。我以为欲是一个天然的事物 ,他本来无所谓善恶,他自是那个样子。他之不可谓为善或恶,正如山水之 不可谓为善或恶一样。后来因为欲之冲突而求和,所求之和,又不能尽包诸 欲,于是被包之欲,便幸而被名为善,而被遗落之欲,便不幸而被名为恶了 。名为善的,便又被认为天理;名为恶的,又被认为人欲。天理与人欲,又 被认为先天根本上相反对的东西,永远不能相合。我以为除非能到诸欲皆相 和合之际,终有遗在和外之欲,因之善恶终不可不分。不过若认天理人欲为 根本上相反对,则未必然。现在我们的道德及种种制度,皆日在改良。若有 一个较好的制度,就可得到一个较大的和。若所得到之和较大一分,所谓善 就添一分,所谓恶就减一分,而人生亦即随之较丰富,较美满一分。譬如依 从前之教育方法,儿童游戏是恶,在严禁之列,而现在则不然。所以者何? 正因依现在之教育方法,游戏也可包在其和之内故耳。假使我们能设法得一 大和,凡人之欲,皆能包在内,“并育而不相害”,“并行而不相悖”,则 即只有善而无恶,即所谓至善;而最丰富最美之人生,亦即得到矣。至于人 类将来果能想出此等办法,得到此等境界与否,那是另一问题了。 理智之地位 以上所说,是中、和、通之抽象的原理。至于实际上具体的中、和、通 ,则需理智之研究,方能得到。譬如“饮酒无量,不及乱”,虽仅有关于个 人,而若能知如何是乱,则亦已牵及过去经验,一牵及过去经验,便有推理 作用。至于我之自由,究竟若何方不侵犯他人之自由,以及社会上政治上诸 种制度之孰好孰不好,则更非理智对于各方情形具有切实的研究不能决定。 儒家书中,每说“时中”,盖以“中”为随时而异。如此则理智尤必须对于 “时”有精确的知识,方能使我们知道如何为“中”。理智在人生之地位及 其功用,在引导诸欲,一方面使其能得到满足,一方面使其不互相冲突。理 智无力,欲则无限。 梁漱溟先生近来提倡孔家哲学。孔子也讲中和,不过梁先生说:“如是 之中或调和,都只能由直觉去认定。到中的时候,就觉得俨然真是中,到不 调和的时候,就俨然确是不调和。这非理智的判断,不能去追问其所以,或 认定就用理智顺着往下推。若追问或推理,便都破坏柢牾讲不通了。”“于 是我们再来看孔子从那形而上学所得的另一道理。他对这个问题,就是告诉 你最好不要操心。你的根本错误就在于找个道理打量计算着去走。若是打量 计算着去走,就调和也不对,不调和也不对,无论怎样都不对;你不打量计 算着去走,就通通对了。人自然会走对的路,原不需你操心打量的。遇事他 便当下随感而应,这随感而应,通是对的。要于此外求对,是没有的。”“ 孔家本是赞美生活的,所有饮食男女本能的情欲,都出于自然流行,并不排 斥,若能顺理得中,生机活泼,更非常之好的;所怕理智出来分别一个物我 ,而打量计较,以至直觉退位,成了不仁。”所有饮食男女本能的情欲,都 出于自然流行,若能顺理得中,生机活泼,更非常之好,正是本文所主张者 。其与梁先生所说不同之点,即在本文以为中和是“理智的判断”之结果, 而梁先生则以为“只能由直觉去认定”。 关于梁先生所说,有两个问题:(一)梁先生所说,果是不是孔子所说。 (二)梁先生所说,实际上果对不对。我们现在既非讲中国哲学史,故可专就 第二问题,加以讨论。梁先生所以主张直觉能认定中和者,其根本的假定( 不说是孔子之根本的假定者,因第一问题,未曾解决,故未可即归孔子)是 :宇宙大化“是不断地往前流,往前变化;又调和与不调和不能分开,无处 无时不是调和,亦无处无时不是不调和者”。“我们人的生活更是流行之体 ,他自然走他那最对,最妥帖,最适当的路。他那遇事而感而应,就是个变 化。这个变化自要得中,自要调和,所以其所应无不恰好。所以儒家说‘天 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只要你率性就好了。”这就是梁先生主张直觉生 活的理论。直觉不会错的。以人之生活,自然走最对的路,而直觉又是其自 然的、直接的表现故。我以为人是要走那“最对,最妥帖,最适当的路”。 “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都是因为要走那条路。但是必待于他们去忧 去劳,即足见人不能“自然”走那条路。梁先生以为人之所以不自然走那条 路者,由于人“打量计算着走”,不凭直觉。但姑即假定“打量计算着走” 为不对,但自“无始以来”,人既多“打量计算着走”,即又足以证明人不 能“自然”走那最对的路。人既不能“自然”走那最对的路,我们何以敢断 定其“所应无不恰妒昵?梁先生必以为人之所以“打量计算着走”者,因为 人不凭直觉;不过梁先生所谓直觉之存在,正赖人之自然走最对的路为大前 提。若大前提非事实——无论其因何而非事实——则断案之非事实,亦即随 之了。 假使我们都如小说上所说的神仙,想要什么立时就有什么,诸欲既能随 时满足而又不相冲突,则当下即是美满人生,当然可专凭直觉,但其时也就 无人谈起直觉了。但无论若何乐观的人,他总不能说我们现在的人生,就是 这样美满。诸欲不易满足而又互相冲突,已如上述。即世界志士仁人所提倡 之人生方法,亦五光十色,令人目眩。于此而有种种人生问题,于此而欲解 决此种问题,若不依理智,将何依呢?即梁先生于诸种人生态度之中选出直 觉,以为我们行为之指导者,但其所以选出直觉者,仍是理智研究之结果, 一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仍是理智之产物。姑即认直觉生活之果可贵,但 吾人所以知直觉可贵,理智之可贱者,仍是理智。吾人或选理智,以解决人 生问题;或选直觉,以解决人生问题。所选虽不同,而选者则一——同是理 智。由此则可知理智在人生之地位了。 梁先生说:“一般人总要推寻定理,若照他那意思看,孔家所谓‘钓而 不网,弋不射宿’,‘君子远庖厨’,未免不通。既要钓何如网,既不网也 就莫钓,既要弋就射宿,既不射宿也就莫弋,既不忍食肉就不要杀生,既杀 生又何必远庖厨。”我以为即不必诉于直觉,也不见得此种办法不通。我们 对于牛羊,一方面“悯其无罪而就死地”,而不欲杀之,一方面要食其肉而 欲杀之。两方冲突,故有此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之办法以调和之。“君 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唐明皇何必掩面(姑假定他真会掩面)? 掩面又何救于太真之死?但他不愿见其死,故佯若不见。据近来析心术派的 心理学讲,人自己哄自己之事甚多,因人生不少不如意事,若再不自己哄自 己,使不能满足之欲,得以发泄,则人生真要“凶多吉少”了。P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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