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形针
在火车上
向晚时分
我是在公文包里去摸笔时偶然拈起它的。它躺在一个牛皮槽沟里，大概
是从某份文件上松脱下来的。要不，它就在这个总是积着灰尘、纸屑和橡皮
圈的缝隙里待了很久了。这是一枚完好的、细小的、干净的金属回形针。
这个物品引起了我的好感。无论如何，就我来说是如此。你们或许有不
同看法。由回形针引起的好感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好感。我再说一遍，这只
是我的看法。可是除了我对世界的看法，我又能有谁的看法呢？你们知道，
作一只蜘蛛有什么作用吗？作一只长颈鹿呢？一个大衣架呢？作你们的邻居
呢？你们也许认为自己知道。其实，你们并不知道。根本不知道。我也不知
道。所以我完全可以体验对回形针的好感，而不怕别人来说三道四。
对回形针有什么好感呢？是灵巧的转折？还是轻巧、光滑、洁净的金属
外表？是那个小小的可以夹住舌尖的三角形弯头？是把它拆开的想法？还是
怜悯它是个无足轻重的小物件这种心情？在钉子夹子别针之类防止文件散失
的用品中，我就偏爱回形针。它是别针的表兄弟，可是性子要温和得多。没
有任何被扎伤的危险。在纸页上也不留下洞眼。回形针不会弄坏任何东西。
它不像扣钩那样粗暴，也不像楔子和别的系扣用品那样具有侵人性。
回形针属于微不足道的、平时被人随意处置的物品。我却是因为这点才
喜欢它的。这个回形针，我们可不能说它是个喜欢打扮的家伙！它没有做任
何努力来吸引目光。确实，它从不引人注目。也没有人说它是不可缺少的。
它只是尽己所能提供服务，执着地做人家要它做的事情。虽然没有才华，但
是规规矩矩，一丝不苟。
它也是一个给人以启示的物件，可总是毫不张扬。并不是所有时代所有
社会都能生产回形针。它的存在是有条件的：需要有能够把粗细一致、既柔
软又有抗力的金属丝加工成型的机床设备，需要有大叠文件材料，需要有办
公室、会议，需要卷宗、办公室的职员，需要有办公用品，以及办公用品的
供货人等等。回形针大概是在二十世纪之初诞生的，无疑也不会永久存在下
去。也许在不那么遥远的哪一天，我们就会见到回形针走出我们的视野，永
远消失。
随着回形针的消失，我们将失去爱神厄洛斯的一张面孔。这个把 纸页
夹在一起的金属小玩意以其方式，让我们想到弗洛伊德称呼厄洛斯的名字。
确实那并不是性欲，更不是快活。不如说那是力量，是聚合但又不捆死的力
量。是阻止散失的力量。是抗拒熵的生命力。回形针以自己的方式，金属的
毫不张扬的方式做了这一切。它像碗一样实行约束，尽管这样做颇为不易。
我想起一个特别激动的时刻。早些日子，我翻出一些旧时的材料，那是
我年轻时的东西。长期以来它们被扔在乡下一所潮湿的房子里。因为年深月
久，回形针都生锈了。当我试着拆卸它们时，它们在纸页上留下了褐色的深
痕，在我的指头上也留下了斑斑锈粉。可是它们却不肯就范。它们坚守岗位
，恪尽职守，尽管生了锈，尽管过了那么多年头。
它们默默无闻，实实在在，既不自吹，也不反抗(我们无法想象回形针
的反抗会是什么情形)，既不挖空心思想那些结党营私的事，也不殚精竭虑
去贪什么荣华富贵，既不英勇，也不鲁莽，只是忠心耿耿地、认认真真地干
着该干的事。回形针真个是道德的楷模，伦理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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