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尼克和玛乔丽顺着湾边划着船来,这里除了那断裂的白色石灰岩厂基露出在沼泽地的二茬草木之外,工厂已荡然无存。他们正沿着航道边用拖曳线钓鱼,那边的水底从浅沙滩显陡地下降到十二英尺深的水域。他们正一路划到准备投放夜钓丝钓虹鳟的地岬。
“那就是我们那老厂的废墟,尼克,”玛乔丽说。
尼克一边划着船,一边看着绿树从里的白石。
“就在这儿,”他说。
“你还记得当初这是个工厂的情景吗?”玛乔丽问。
“我就快记不得了,”尼克说。
“看上去更像座城堡,”玛乔丽说。
尼克一言不发。他们沿着湾边继续划着,划得看不见工厂了。尼克这才抄近路穿过湖湾。
“鱼儿没咬钩,”他说。
“是啊,”玛乔丽说。他们钓鱼时,她始终盯着那钓鱼竿,即使嘴里说话时也这样。她就爱钓鱼。她爱跟尼克一起钓鱼。
有条大鳟鱼紧靠船边跃出水面。尼克使劲划着单桨,好让小船转身,那远在船尾后飞速移动的鱼饵就会掠过鳟鱼觅食的地方。鳟鱼背露出水面的时候,那些可作饵的小鱼跳得正欢。它们跳得水面浪花四溅,像一梭枪弹射进水里似的。另一条鳟鱼破水而出,在小船另一边觅食。
“它们在吃呢,”玛乔丽说。
“可就是不肯咬钩,”尼克说。
他把船转了一圈,让拖着的钓丝掠过这两条觅食的鳟鱼,然后把船径直朝那地岬划去。等到船靠岸,玛乔丽才收线。
他们把船拖上湖滩,尼克拎起一桶活鲈鱼。鲈鱼在水桶里游着。尼克双手抓了三条,去掉了头,剥掉了皮,玛乔丽双手还在桶里摸鱼,终于抓住一条,去了头和皮。尼克瞧着她手里的鱼。
“你不用把腹鳍去掉,”他说。“去掉鳍做鱼饵固然也行,不过最好把它留着。”
他把鱼钩穿进每条去掉皮的鲈鱼的尾巴。每根钓竿的接钩线上都挂着两个钩子。于是玛乔丽把船划到航道的岸对面,用牙齿咬住钓丝,两眼朝尼克望去,只见他正站在岸边,握着钓竿,让钓丝从卷轴里溜出来。
尼克又敲进一枚大钉,把装满水的提桶挂在上面。他把咖啡壶舀了半壶水,又加了一些木片在烤架下的火上,然后放上咖啡壶。他不记得自己是用什么方法煮咖啡的了。他只记得曾为此跟霍普金斯争辩过,但是不记得自己到底赞成用哪种方法了。他决定让咖啡煮沸。他想起来了,这正是霍普金斯的办法。他过去跟霍普金斯什么事情都要争论。他等咖啡煮沸的当儿,开了一小听糖水杏子。他喜欢开听子。他把听中的杏子全倒在一只白铁杯里。他注视着火上的咖啡,喝着杏子的甜汁,起先小心地喝,免得溢出杯来,然后若有所思地喝着,吮吸着杏子,然后咽下肚去。它们比新鲜杏子好吃。
他望着望着,咖啡煮开了。壶盖被顶起来,咖啡和渣子从壶边淌下来。尼克把壶从烤架上取下。这是霍普金斯的胜利。他把糖放在刚才吃杏子用的空杯子里,倒了一点咖啡在里面,让它冷却。咖啡壶太烫,不好倒,他就用他的帽子来包住咖啡壶的壶柄。他根本不想让帽子浸在壶里。反正倒第一杯时不能这样。应该一直到底采用霍普金斯的办法。霍普应该得到尊重。他是个十分认真的咖啡爱好者。他是尼克认识的最最认真的人。不是庄重,是认真。这是好久以前的事。霍普金斯讲起话来嘴唇不动。他当年打马球来着。他在得克萨斯州赚到了儿百万元。他当初借了车钱上芝加哥,那时电报来了,说他的第一口大油井出没了。他原可以拍电去要求汇钱的。但这样就太慢了。他们管霍普的女朋友叫金发维纳斯。霍普不在意,冈为她并不真正是他的女朋友。霍普金斯十分自负地说过,谁也不能拿他的真正的女朋友开玩笑。他是有理的。电报来到时,霍普金斯已经走了。他在黑河边。过了八大,电报才送到他下里。霍普金斯把他的.22口径的科尔特牌自动手枪送给了尼克。他把照相机送给比尔。这是作为对他的永久纪
念的。他们打算下一个夏天再—起去钓龟。这个吸毒鬼发了财。他要买一条游艇,大家一起沿着苏必利尔湖的北岸航行。他容易冲动,但很认真。他们彼此说了再见,大家都感到不是滋味。这次旅行给打消了:他们没有再见过霍普金斯:这是好久以前在黑河边发生的事。
尼克喝了咖啡,这按照霍普金斯的方式煮的咖啡。这咖啡很苦。尼克笑了。这样来结束这篇小说倒很好:他的思想活动起来了。他知道可以把这思路掐断,因为他相当累了,他泼掉壶中的咖啡,把壶抖抖,让咖啡渣掉在火里:他点上一支香烟,走进帐篷。他脱下鞋子和长裤,坐在毯子上,把鞋子卷在长裤中当枕头,便钻进毯子下。
穿过帐篷的开口处,他注视着火堆的光,这时夜风正朝火堆在吹。夜很宁静:沼地寂静无声?尼克在毯子下舒适地伸展身子。一只蚊于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尼克坐起身,划了一根火柴。蚊子躲在他头顶的帆布帐篷上:尼克把火柴刷的朝上伸到它身上。蚊子在火中发出嘶的一声,叫人听来满意。火柴熄了。尼克又盖上毯子躺下来。他翻身侧睡,闭上眼睛:他昏昏欲睡。他觉得睡意来了。他在毯子下蜷起身子,就入睡了。
尼克望着躺在床上的这条大汉。
“要不要找人报告警察?”
“不,”奥尔·安德瑞森说。“那没有什么用。”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没有。没有什么忙可以帮。”
“说不定就是吓唬吓唬。”
“不。这不是吓唬。”
奥尔·安德瑞森翻过身去,面朝墙壁。
“只是有一点,”他朝着墙说,“我还没有打定主意要不要出去。我在这儿待了一整天啦。”
“你不能离开这个镇吗?”
“不,”奥尔·安德瑞森说。“这么跑来跑去,我跑够了。”
他望着墙。
“现在没有什么办法了。”
“你不能想办法把这事解决吗?”
“不能。我得罪了人。”他仍然用这样平板的声音说话。“没有什么办法。过一会儿,我会打定主意到外边去的。”
“我还是回去找乔治吧,”尼克说。
“再见,”奥尔·安德瑞森说。他没有朝尼克的方向看。“谢谢你来一趟。”
尼克走出去。他关门的时候,看见奥尔·安德瑞森和衣躺在床上,正望着墙壁。
乱纸堆里有弥撒祷文册;有印着合影照的明信片,上面正是这个机枪组的成员们,都红光满面,高高兴兴地站好了队,就像供大学年刊用的一张足球队合影那样,如今他们都歪歪扭扭地倒在野草里,浑身肿胀;还有印着宣传画的明信片,画的是一个穿奥地利军装的士兵正把一
个女人按倒在床上,人物画得有印象派的味道,描绘得满动人,只是和强奸的实际情况完全不符,那时妇女的裙子会被掀起来蒙住她的头,使她喊不出声来,有时候还有个同伙骑在她的头上。这种教唆性的画片为数不少,显然都是在发动进攻前不久发下的。如今就跟那些印有淫秽照片的明信片一起散得到处都是;还有乡下照相馆里拍的乡下姑娘的小相片,偶尔还有些儿童照,还有就是家信,家信之外还是家信。总之,有尸体的地方就一定有大量乱纸,这次进攻留下的遗迹也不例外。
这些阵亡者才死未久,所以除了腰包以外,还无人过问。尼克一路注意到,我方的阵亡将士(至少在他心目中认为是我方的阵亡将士)倒是少得出乎意料。他们的外套也给解开了,口袋也给兜底翻过来了,根据他们的位置,还可以看出这次进攻采用什么方式和什么战术。炎热的天气弄得他们浑身肿胀,不管是什么国籍,全都一个样。
镇上的奥军最后显然就是沿着这条低洼的大路设防死守的,退下来的可说绝无仪有。街上总共只见三具尸体,看来都是在逃跑的时候给打死的。镇上的房屋都给炮火打坏了,街上尽是一堆堆灰泥砂浆的碎块,还有断梁、碎瓦以及许多弹坑,有的弹坑给芥子气熏得边上都发了黄。地上弹片累累,瓦砾堆里到处可见开花弹的弹丸。镇上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尼克·亚当斯自从离开福尔纳契以来,还没看到过一个人,不过沿着公路一路驶来,穿过树木茂盛的地带,他曾看到大路左侧密密匝匝的桑叶后面隐藏着大炮,由于太阳把炮筒晒得发烫,桑叶顶上腾起一股股热浪,才使他注意到的。如今看见镇上竟空无一人,他感到意外,于是就穿镇而过,来到紧靠河边、低于堤岸的那一段大路上。镇口有一片光秃秃的空地,大路就从这里顺坡而下,他能看到平静的河面、对岸的弧形矮堤,还有奥军挖战壕时垒起的泥土,给日头晒得发白了。多时未见,这一带已是那么郁郁葱葱,绿得刺眼,尽管如今已成了个历史性的地点,而这一段下游的河流可没有什么变化。
……
出版说明
在我们的时代里(1925年)
第一章 陈良廷译
印第安人营地 方平译
第二章 陈良廷译
医生夫妇 陈良廷译
第三章 陈良廷译
了却一段情 陈良廷译
第四章 陈良廷译
三天大风 刘文澜译
第五章 陈良廷译
拳击家 陈良廷译
第六章 陈良廷译
小小说 刘文澜译
第七章 陈良廷译
军人之家 杨九声译
第八章 陈良廷译
革命党人 刘文澜译
第九章 陈良廷译
艾略特夫妇 孙 粱译
第十章 陈良廷译
雨中的猫 曹庸译
第十一章 陈良廷译
禁捕季节 刘文澜译
第十二章 陈良廷译
越野滑雪 陈良廷译
第十三章 陈良廷译
我老爹 刘文澜译
第十四章 陈良廷译
大双心河(第一部) 吴劳译
第十五章 陈良廷译
大双心河(第二部) 吴劳译
跋 陈良廷译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1927年)——选译
赢家一无所得(1933年)——选译
乞力马扎罗的雪(1936年)
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1936年)
在密歇根州北部(1938年)
下列8篇于1972年在《尼克·亚当斯故事集》中首次发表
附录
《尼克·亚当斯故事集》前言 吴劳译
传记书目
目录
世界文学名著普及本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