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之前,我不能不来看你。
墓穴用深灰色大理石筑就,墓碑十分简洁,刻着一个美丽的生命曾经拥有的符号:伊莎贝儿·霍夫曼。名字旁边是那帧一直摆在你父亲床头的小照,笑意同样简洁。墓上有三两件你生前手塑的陶品:抽象的人物,变形的海鸟。前面一块旷地,长着四季长青的新草,茸茸地绿着,散发出夜露的清纯与草香。
我把那束至今叫不出名来的蓝色小花斜放在碑前,郁郁的深蓝遮住你小照上的笑靥。
我扶着墓碑蹲下来,伊莎贝儿,你好吗?
多半个夏天过去了。我来过几回,回回都来去匆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与你娓娓说话。话题悠长,生命苦短。
我一直在做放疗,一周五天,没有理由或缺。别人度假的日子我通通都在肿瘤放射治疗中心耗尽。医生比上司威严,上司仅管职位,医生却管生命。我累,心比身更累。
你父亲也常陪我一天两趟赶医疗车。他不放任我败于这场生死搏斗。他把我的生命看得比他自己重要得多。他已失去你,没有别的亲人了,只留下我和管家戈丝妲太太。戈丝妲太太退休后终究要回葡萄牙的,那里有她成群的孩子。我是你父亲仅存的女儿。
你走后,我也曾萌生过去意。职位已成虚空,岂能不劳而获继续领受薪俸。你父亲说,我会中止你的薪俸,等病好了,找份工作,你该有新的生活。但家不会中止,它将永久属于你。他还让经纪人悄悄上门,立了遗嘱,把将来他身后的整个霍宅奉送给我。他没有告诉我,我心里却明镜似的。伊莎贝儿,我知道你是惟一的理由。我很惭愧。努力尝试女儿的角色,来替代你。
只是,一个失职的母亲又怎能做个好女儿。
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我有一个丢失的女儿吗?
我要把她找回来。手术室出来那一刻,久已沉浮的念头突然明晰,你的死更使之膨胀与强烈,让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我不知道癌的凶残还能让我活多久,也许这已是最后的机会。
今天来是与你告别的,我要走了。中午的飞机将带我飞回中国,飞回那个山岙边缘的偏僻小镇。我在那里把女儿失落,只有从那里把她找回来。
忏悔的峡谷悠长而黑暗。我与女儿仅仅两天的情分,在十八年岁月的积淀里形成无所不在的枷锁,使一个曾经飞扬的生命萎靡。如果依然有幸活着,寻找便是惟一的自我拯救。
我的大夫,那位肿瘤专家一脸不可置信。您疯了?居然告诉我要去什么中国山里,哪来的怪念头,不是活够了要用生命作赌吧?!他认为癌细胞时刻都有裂变的可能,五年之内我都不被允许离开病况跟踪的有限范围。中国山区缺医少药,谁来负责一个吉凶未卜的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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