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让侯爵言中了。当天晚上,“无动于衷”的奥克塔夫,一踏进德·博尼维夫人的客厅,就觉出来大家欢迎他的态度格外殷勤。这种关切来得过于突兀,他回礼时便显得有点高傲,至少,当克尔公爵夫人就注意到了这点。奥克塔夫心中既感到不舒服,又感到鄙夷。巴黎社交界
与上流社会,本来是他随便出入的地方,现在却对他分外欢迎,无非是“因为他有希望得到二百万赔偿”而已。他那颗火热的心灵,对待别人和对待自己都同样公正,也几乎同样严格,通过这种可悲的事实,不免产生深深的悒郁之感。奥克塔夫傲气十足,绝不肯同人一般见识,竟然怨恨偶然聚在这座沙龙的宾客。他是觉得自己的命运可怜,觉得所有人的命运都可怜。“别人对我的情义,原来这样淡薄,”他暗自思忖道,“二百万法郎,就政变了他们对我的全部情感。看起来,我何必极力检点,好无愧于人们的爱戴呢,只要做做买卖发财就成了。”奥克塔夫这样闷闷不乐地思考着,随便坐在一张长沙发,对面的一张小椅子上,正坐着他的表妹阿尔芒丝·德·佐伊洛夫。他的目光偶然落到阿尔芒丝身上,注意到整个晚上,表妹都没有同他讲话。阿尔芒丝同奥克塔夫年龄相仿,但家境清寒,她是德·博尼维和德·马利维尔两位夫人的外甥女;这对表兄妹彼此相处坦然,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进入客厅有三刻钟,奥克塔夫的心情一直凄苦莫名,这时他又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大家都冲着我的钱,对我加倍表示关切,阿尔芒丝却没有恭维我,这里只有她没有讲话,这里只有她的心灵还高尚些。”奥克塔夫感到看着她真是一种慰藉。“这才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呢。”奥克塔夫心中暗道。时间渐晚,他见阿尔芒丝始终没有同他讲话,便又高兴起来,高兴的程度不亚于刚才的满腹忧伤。
那天晚上只有一次,奥克塔夫发觉阿尔芒丝的目光直射到他的身上。当时,有一位外省人的众议员走过来,正笨拙地祝贺奥克塔夫将得到二百万,说什么“他将投票赞成”(这是那人的原话)。奥克塔夫有严格的理性,这超出了别人的想象;阿尔芒丝那副目光的神情,他不可能看不出来,他的理性也至少做出了这样的判断。那目光显然是有意观察他,尤其令他高兴的是,那目光已经准备在迫不得已时对他公开表示藐视。要投票赞成几百万的那位众议员,给奥克塔夫碰了一鼻子灰。年轻子爵的蔑视态度表现得太露骨,即便对待一个外省人也未免过分。过了一会儿,那位议员走到德·苏比拉骑士面前,对他说:
“哼!朝廷贵族先生们,全是这副派头。我们要是能撇开你们,投票通过给我们的赔偿,那么,你们不向我们做出些保证,就休想捞到钱。我们可以再也不愿意像过去那样,眼看着你们在二十三岁就成了上校,我们却熬到四十岁才当个上尉。正统观点的议员有三百十九名,我
们这些过去受损害的外省贵族就占了二百十二名……”这样的牢骚话时着骑士发泄,叫骑士好不得意,于是,他替朝中贵族辩解起来。这场谈话足足进行了一个晚上,德·苏比拉纳先生喜欢自夸,称这是政治性的谈话。外面尽管刮着刺骨的北风,两个人还是在一个窗洞下辩论;按
照严格的规定,窗洞是谈论政治的地方。
谈话中间,骑士只离开了片刻,他向那位议员道了声歉,请他等一等:“我得去问问我外甥,看他把我的马车派了什么用场。”说罢,他走过去,对着奥克塔夫的耳朵说:“你倒是跟别人说说话呀,这样默不作声,都引起大家的注意了。刚刚发了一笔财,千万不要显得目空一切。别忘记,这二百万,不过是归还的财产,又没有什么别的。假如国王授勋给你,你就该不知道怎么样才好了吧?”骑土说完,像个年轻人似的又跑回窗口,提高嗓音重复说:“喂!十一点半,备好马车。”
奥克塔夫终于开口了,他虽然没有达到潇洒自如的程度,取得完全的成功,可是,他丰姿俊秀,举止沉稳,说出来的话却得到贵妇们的特殊评价。他的思想活跃、清晰,属于那种越品味越让人觉得高超的类型。他说话爽直坦率,正气凛然,虽然收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可是人们过一会儿就能品出味道,暗暗称奇。他的性情高傲,要表达他认为美的事物,从来不着意于绘声绘色。像他这种头脑的人,傲然独处,恰似一个不施脂粉的少妇,走进一个以浓妆艳抹为常的沙龙,在一段时间里,她脸色苍白,显得有些哀愁。奥克塔夫的思想,很少有慷慨激昂的时候,这天晚上,如果说他受到了赞扬,也是因为他的情绪中含有最辛辣的嘲讽,弥补了这种不足。
奥克塔夫的言语刻薄,这只是表面现象,年长一些的贵妇就能够看出来,因而原谅他那种不拘礼节的态度,可是那些胡涂虫却被他慑服了,纷纷为他捧场。奥克塔夫心里充满了轻蔑的情绪,正在巧妙地发泄,忽然听到当克尔公爵夫人讲的几句话,从而得到了他在社交界所能企望的惟一幸福。那时,当克尔夫人凑近他坐的长沙发,不是对着他讲,却是说给他听,声音压得很低,向她的挚友德·拉龙兹夫人说:“瞧哇,阿尔芒丝那个傻姑娘,看到德·马利维尔先牛从天上掉下来的财产,不是要产生忌妒之心吗?天哪!忌妒,同一个女人多不相配呀!”她的朋友明白这些话的用意,捕捉住了奥克塔人的专注的目光。他正同某位尊贵的主教先生谈话,假装注视着对方的脸,其实全都听到了。不到三分钟的工夫,德·佐伊洛夫小姐的沉默就行到了解释;在奥克塔夫的心目中,别人指责的那些卑鄙情感,她是确有无疑了。“天主啊!”奥
克塔夫思忖道,“这个社交场上的人,没有一个例外,感情全都这样卑鄙啊!我能找出什么理由,可以想象别的社交场合和这里不同呢?这是一座法国名流聚会的沙龙,这里的每个人只要翻翻历史,就能发现一位自己家族的英雄;如果这些人都明目张胆地崇拜金钱,那么,昨天父辈给人扛货包,今天成为百万富翁的不义商人,又该如何呢?天哪!人有多么卑劣啊!”
奥克塔夫大略讲了这么几句具有哲理的话,宗教的讨论又重新展开,而且更为热烈了。在德·博尼维夫人看来,奥克塔夫实在是不同凡响。由于对礼仪的本能的顾忌,恕我冒昧地这样讲,或者由于瞥见了有人窃笑,美丽的侯爵夫人终于明白过来,在每天晚上有上百个人聚会的
沙龙里“教诲叛逆者”,恐怕不是最理想的地方。有一天,她让奥克塔夫次日用过午餐到她府上去。奥克塔夫早就等着这句话了。
时值四月,翌日阳光灿烂,微风送暖,春意宜人。德·博尼维夫人产生一个念头,要把宗教讨论会移至花园。她很想从“始终新鲜”的大自然景物中,汲取一些有力的论据,好证明她哲学上的一个根本观点:“美则必真”。侯爵夫人头头是道地讲了大半天,这时一个女仆来见她,提醒她该去拜会一位外国王妃。这还是一周前订的约会。但是,德·博尼维夫人把兴趣全放在新宗教上,认为将来终有一天,奥克塔夫会成为这个宗教的圣保罗,因此地把一切都置于是脑后了。侯爵夫人谈兴正浓,便要奥克塔夫等她回来。“有阿尔芒丝陪您呢。”她又添了一句。
等德·博尼维夫人一走远,奥克塔夫马上接着讲起来,丝毫也不羞怯。须知一个人只有承认产生了爱情,有所追求,才可能羞怯。
“表妹,我的‘意识’向我讲些什么,您知道吗?”奥克塔夫说,“那就是这三个月来,您鄙视我,把我看成一个庸人,认为我有了增加财产的希望,便忘乎所以了。我很早就想向您剖白一番,不是凭着空话,而是拿出行动来。然而,我没有找到一个有决定意义的行动,无可奈何,只好求助于您的‘内心感觉’。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请您盯住我的眼睛,看我讲话的时候,是不是在说谎。”
于是,奥克塔夫开始叙述,把这一时期的各种感受,一系列的尝试,都详详细细地讲给他表妹听,语气十分天真。这些情况,我们已经向读者交待过了。就连他去拿中国象棋的那次,听到阿尔芒丝对契友梅丽·德。泰尔桑说的那句话,他也没有忘记讲出来。“那句话支配了我
的生活,从那以后,我一心想重新赢得您的尊敬。”他回忆的这段往事深深地打动了阿尔芒丝,几滴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悄悄流下来。
她始终没有打断奥克塔夫的话,等他讲完之后,她又沉默了许久。“您认为我是有罪过的呀!”奥克塔夫见她不开口,激动万分地说。阿尔芒丝还是不回答,奥克塔夫眼里闪着泪花,高声说道:“我失去了您的尊敬。现在,我在世上干一件什么事情,才能恢复我过去在您心中的地位呢,请您给我指出来,我立刻就去办到。”这句话讲得既不过分,又深沉有力,阿尔芒丝勇气再大也挺不住了。她再也无法不动声色了,眼泪簌簌直往下落,毫无忌讳地哭了起来。她害怕奥克塔夫再多说上几句,会使她更加意乱心慌,剥夺她仅存的一点自制力。她特别不愿开口讲话,怕露了真情,只好赶紧把手递给奥克塔夫,又振作了一下;才完全以朋友的口气说:“我对您十分敬重。”她真幸运,望见一名使女从远处走过来。她一脸泪痕,必须避开那个使女,正好以此为借口,离开了花园。
这一天,阿尔芒丝感到太幸福了。第二天,德·马利维尔与德·博
尼维二位夫人动身到古堡去住。那座美丽古堡隐藏在覆盖昂迪依山丘的树林当中。医生曾经劝德·马利维尔夫人骑马或者徒步走走。到达昂迪依的次日,她想试试两匹可爱的小种马,这是她从苏格兰买来,给她自己和阿尔芒丝用的。夫人们第一次出来游玩,由奥克塔夫陪伴着。刚走了四分之一里路,奥克塔夫就隐约发现,表妹对他的态度稍微有点儿拘谨,特别注意到她的情绪显然很欢快。
这种发现引起他的深思;途中他继续观察,种种迹象证实了他的怀疑:阿尔芒丝变了个样子。事情非常清楚,阿尔芒丝要结婚了,他将失去他在世上的惟一朋友。他扶阿尔芒丝下马的时候,趁德·马利维尔夫人听不见,对她说道:
“我担心得很,我这美丽的表妹怕是很快很快就要改姓了。这件事,将把世上惟一愿意给我友谊的人夺走。”
“绝不会,”阿尔芒丝答道,“我对您的友谊最忠诚,最专一,永远也不会中止。”
但是,她匆匆忙讲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神情;奥克塔夫已有成见,看到她那种神情,更确信了所有的担心。
在第二天散步过程中,阿尔芒丝对他的态度很和蔼,甚至带有几分亲切;这样一来,他完全沉不住气了,心里不禁思量:“德·佐伊洛夫小姐的举止,显然发生了变化。几天前,她还显得那么心神不安,现在却这样喜气洋洋。我不了解这种变化的原因,可见这只能对我不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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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芒丝》
要正确评论司汤达,必须大致了解他的风格。按他的话说,他几乎总是出于烦闷才写作,然而,他对写作感到如此愉快,因此我们知道的从来不是他写作之前的烦闷,而仅仅是愉快。没有丝毫紧张,他只在高兴的时候才说话,也就是说总是说得很轻巧。有人爱偷闲,他却爱思
索。他的逻辑性是自然而然的,源于他健康的思想,他并不追求逻辑性,不追求任何东西。当他不再符合逻辑时,他使我们更感有趣,因为激情以及比理性更美妙的敏感性控制了他,人人都有自己的逻辑,而敏感性只属于他个人,我们通过他说的一切,喜爱的正是这种敏感性。即
使他弄错了,即使我们不赞成他的品味,我们也丝毫不埋怨他。他坚持自己的品味。如果他今天重返人世,我不知道哪件事会使他更吃惊:他当年所赞赏的一切艺术品:歌剧、绘画、塑像、诗歌几乎都贬值,还是他本人的作品大受欢迎?我知道他希望将来的人读他的书,但他可曾想到——他如有所预感就不会语气如此自然——人们会怀着敬仰之情细心地探索他的一切作品?今天只有波德莱尔受到这种优待,波德莱尔也和他一样,曾受到他同时代人不公正的对待。他可曾想到,在那堆瓦砾之中,他那不施诡计、没有伪装的作品今天仍然带着青春的风韵对我们微笑?泰纳从司汤达的作品中抽出了全部有意识的理论,但并未使我们倒胃口,我们想在其中找到另一种类型的教诲,更隐秘,仿佛经过了删改……
我很高兴被邀请来谈谈《阿尔芒丝》。至今为止,这本书有点被忽视,我认为这不公平。人们赞赏的是《红与黑》、《帕尔马修道院》,甚至《吕西安·勒万》以及无与伦比的《亨利·布吕拉尔的一生》,我每次读最后这本书都认为它比其他作品高出一筹。但我知道某些文学家,大文学家,偏爱《阿尔芒丝》。而对一般读者,甚至司汤达专家来说,《阿尔芒丝》尚未摆脱圣伯夫的判决:“这本小说在含义上莫测高深,在细节上缺乏真实性,谈不到创新和天才。”
应该承认这本书令人困惑。情节不仅在人物之间展开,还在作者与读者之间展开,我几乎可以说情节在捉弄读者。漫不经心地读《阿尔芒丝》,你最初看到的只是一首牧歌,你一直这么想,就上了当,你模糊地感到上了当,感到别扭。应该有解释,我之敢于提出这种解释,是因为我从司汤达本人处得到了帮助。他写给梅里美的一封信将给我们提供《阿尔芒丝》的关键,解开这本书在读者眼中的谜。只要我们不知道谜底,小说男主人公奥克塔夫的性格就是无法理解的。而由于有这个谜底,一切都清楚了:这位恋爱中的男主人公是阳痿患者。
阳痿患者。他的姿势和行动令人想到这一点,但人们还可以怀疑,因为小说巧妙地维持了这个奥秘。奥克塔夫有两次几乎将秘密告诉应该算为情妇的女人,但他缺乏勇气,而且,为了满足他所引起的好奇心,他用另一个秘密来替代这事,那个秘密也很可耻,但在他看来侮辱性较小,那是从前的一个错误,也许是臆想的也许是真有其事,他“对女友说,他年轻时曾热衷于偷窃”,人们明显感到这只是虚构的,但它足以使阿尔芒丝惊恐不安,使读者不知所措。
稍后:“‘好吧!’奥克塔夫停下来向她转过身去,凝视她,不是作为情人,而是为了看她会怎么想,‘您将知道一切,我要给您讲的事对我来说比死亡更痛苦,但我爱您远胜过生命。我需要向您起誓吗?不是作为情人(此刻他的目光的确不是情人的目光),而是作为有教养的人,我也会向令尊大人这样起誓的,如果仁慈的上天让他留在人世。我需要向您发誓说您是我声世上惟一的爱吗?我从未这样爱过,永远也不会这样爱。与您分离对我来说就是死亡,而且比死亡糟糕一百倍。不过我有一个可怕的秘密,从未对任何人讲过,这个秘密将向您解释我必然的古怪性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