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鸣九，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教授，集专家、学者、翻译家于一身。1957毕业于北京大学，是国内法国文学和文化学研究的先锋。其作品《法国文学史》曾荣获首届国家图书奖。

　　性是人类自然需要的一个重要内容，但文学中性描写及准性描写，从来都是被严词斥责或侧目而视的。这种文化道德现象的社会历史根由是什么及它是否合情合理，且不去加以辨析，单是在纯粹的性文学作品或风月作品中，也有不少颇具社会历史内容、人文哲学深度与文学艺术价值的著作。而且不少是出于严肃的文人作家与著名的历史人物之手，本书所论及的作品就属于这一类。从法国最早的一部性文学作品《好家伙修士无语录》，到萨德的《淑女劫》，再到20世纪的性文学代表作《艾玛虞尔》，作者对法国的这些性文学作品作了较为详细介绍、分析、评论。并对相关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加以阐述。对于原书中较为重要的段落句子，作者进行了引述。萨德，一个几世纪来一直被人轻视，被人耻于问津的文人，其作品的数量却大大超过了曾经风靡全球的二十世纪大思想家、大作家萨特。而且近些年一度又成为许多学术家研究的热点。这中间的是非因果，使人深感意外，甚至有点惊异……

　　后记
　　在我迄今所出版的十个评论文集中，这一个多少有点特别：
　　它收入的二十三篇文章，所谈论的范围与作品，除少数三四种外，都可以说是“禁书”，至少按照中国的标准要算“禁书”。即使是例外的三四种，也都曾被认为是“不道德的”、“不严肃的”，只不过描写比较含蓄而已。因此，就内容性质而言，文集如果不名为“性文学谈”，至少也该算是“风月谈”了。其实，这二者的意思在今天已颇为相近，前者直露确凿，无回旋余地，后者空灵喻若，稍有间离效果。
　　虽然性是人类自然需要的一个重要内容，但文学中的性描写以及准性描写，从来都是被严词斥责或侧目而视的，这种文化道德现象的历史社会根由是什么以及它是否合情合理，且不去加以辨析，这里只需指出，即使是在纯粹的性文学作品或“风月作品”中，也有不少颇具社会历史内容、人文哲理深度与文学艺术价值的，不少出自严肃的文人作家与著名的历史人物之手，本书所论及的作品就属于这一类。
　　由于各种原因，这些作品目前在大陆仍未翻译出版，或者尚不宜公开出版。但是，学术研究无禁区。这里且提供一些评介与议论，不与时髦的叙述学方法沾边，以避趁机复述某些故事情节之嫌，只求从中发掘若干社会历史意义与人文心理内涵，权作个人“灵魂冒险”的一份纪录，也许不无文化探索的意义。

　　性，是人类现实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性关系、性活动又是在人类社会生活环境中进行的，因此，有价值的性文学作品，往往对人类社会现实生活有所反映，往往含有对社会现实问题的思考与见解，或者说，其中对性关系、性行为的描写，往往结合着对一定社会现实关系的反映；其中的性关系性行为的形象，往往渗透了一些社会现实意识。如果说《好家伙修士无行录》还有一些这类认识与揭示的话，那就是其中对教会人物、神职人员的针砭。
　　评析了文本层次的“不道德”问题后，再来看文本层次下叙事内容的事实是否存在“不道德”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朱斯蒂娜不能起作用了，或者说，基本上不起作用了，起作用的是叙述上帝萨德本人。他决定叙述出那些事实，我们就会看到那些事实；他决定展示多少人间的淫行，我们就会看到多少人间的淫行。问题就出在这里。糟糕的是萨德不仅决定展示人间的一般性行为，而且决定展示出一些扭曲的、病态的、反常的、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虐待狂性行为，相比之下，被一般人视为不正常性关系的同性恋，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萨德似乎要把自己的小说变成反常性行为的展览所，在这里，他违反了故事情节须合情合理的要求而尽可能地罗列变态性行为种种违反人性、违反人道的形式，从荆条、苦鞭、戒尺、棍棒一直到狗咬，似乎务必求全，惟恐有所纰漏。而且，他还让那些变态者现身说法，解释自己的性变态(如布雷萨克伯爵对朱斯蒂娜大谈同性恋的一席话)，宣称“我们惟一的快乐就是违背人道”。问题就出在这里。虽然所有这一切都有目击者兼叙述者朱斯蒂娜从旁以严厉言词加以抨击，用“令人作呕”、“肝肠欲断的悲痛”、“泪流如注”、“羞耻得无地自容”、“全身被泪水湿透”、“绝望与愧疚”这样一些形容语来表现当事者的痛苦，而使上述种种淫行的展示成为性犯罪、性灾难的大图景，而从其客观效果来说，这种性苦难、性罪恶的图景并不会像有德之士所担心的那样会引起读者的性联想，构成性挑逗，倒只可能引起性厌恶、性恶心的效果。凡此一切，尽管如此，但萨德毕竟展示出了一般人所未见、一般人所少见的种种病态的性行为，何尝对某些身上有病灶的人就不会起到伊甸园里蛇向亚当与夏娃指示禁果的那种作用?何尝不会有诲淫诲虐的效果?这种可能性的因素也是应该看到的，这也许就是萨德本人所说的“足以腐蚀魔鬼”。
　　不过，又应该看到，这些反常的病态终归是人性中的客观存在，而不是萨德的臆造发明。对于思想家、哲学家、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家来说，指出这些病态，描述其病征以及在精神上的病理，就如同医学家研究与说明梅毒与癌症一样，既是必要的，也是应该的，萨德实际上是在起哲学家、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家的作用，他的书无异于人性病理学的病理报告。这样一份骇世惊俗的病理报告，自十八世纪问世以来，一直是令人侧目而视，令人震惊的，令人惟恐避之不及的，但是，随着对人性病态研究的加深与普及化，愈来愈多的人士发现了、认识了、赞同了萨德病理报告的真实性与准确性以及其医疗价值，二十世纪人文科学的发展、精神分析学的发展、性心理学的发展，也愈来愈证明了萨德病理报告的超前性，萨德那种直面人性恶瘤的现实态度、敢于触及人性脓疮的科学精神、不畏人言、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也就愈来愈清楚了。萨德以自己的书，证明他是一个关心人类的思想家、心理学家、病理学家，那么，他自己是否自觉地、有意识地要充当一个有助于人类自我认识的思想家、心理学家、哲学家呢?
　　最能说明这个问题的，仍然是萨德的书，萨德小说的文本。
　　读萨德的书，所获的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其中有大量的思想观点、哲理见解，有时甚至这个印象还超过了其中有大量性描写的印象。以《淑女劫》一书而言，在开篇以后的很长的篇幅以内，我们所读到的主要是结合着社会黑暗、暴行丛生的现实而发的议论抨击，而不是性情节、性场面。通读之下，则可以发现小说中几乎到处都是哲理议论，萨德让他几乎所有的出场人物都是“议论者”、“思想家”、“哲学家”，把各种哲理见解塞在他们的嘴里。如果说，萨德要叙述情节时总是念念不忘自叙者的身份、品格、条件的限定性，而力求把叙述的内容、分寸、程度、倾向、色彩维持在自叙者的限定性范围之内的话，那么，萨德要宣讲观点哲理时，他却较少照顾人物的身份、教养与文化水平的限定性，而往往把自己的哲理让某些身份并不适合的人来表述。以此，似乎可以说，萨德在小说里宣讲哲理见解的兴趣要大于展示性方式、性行为的兴趣，可以说，思索与发表哲理见解，才是他写小说的第一迫切需要。这正是他有意识地力求成为思想家的标志，也是他事实上成为了思想家而不是“下流作家”的标志。
　　读萨德之作，在有感萨德对阐发哲理的重视之同时，还可有感萨德哲理的丰富性、思辨性与深刻性。就其丰富性而言，其中宗教、道德、政治、法律、社会关系、人文、心理以及性，等等，无所不涉，而且非浅涉而已，其议论与阐述还相当展开，因而，有些段落篇章几近于充分发挥、丰富酣畅的理论文字。就其思辨性而言，萨德经常把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古哲人常用的哲理对话、辩论、诘难引进了他的小说，让不同的人物持不同的观点、见解，作不同的立论，一正一反，一矛一盾，互相辩驳，使事物对象的各个方面在对话中得到了全面的观照与探讨，整个问题也就在思想观点的对立、撞击、交锋中得到了辩证的表述，深化的阐释。这正显示出了萨德作为哲人的精微的思辨性，它明显带给了萨德的小说在人类社会若干重大问题上反复思考的性质。至于萨德哲理的深刻性，只要是读了萨德作品的人，都是很容易感受到的，它正是萨德作为一个哲人对社会与人类事物透彻的认识、他不回避、不绕弯、不掩饰、敢于直言其事的勇敢精神与他强有力的思辨能力所带来的，仅举他对宗教的哲理为例，且看这样精辟的议论：
　　宗教不过是人与上帝的一种关系，是人以为应该对人之创造者的一种崇拜；一旦这个创造者的存在被证明是虚幻的，宗教也就消亡了。早期的人类被使得他们震惊的现象吓破了胆，不得不承认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他们所不了解的存在在指挥这些现象的进程及其影响。软弱的实质在于想像或者害怕某种力量。人类的思想在幼稚阶段还不能在自然的内部寻找并找到运动的规律(这个运动是使得他们感到惊讶的全部机制的惟一动力)，就以为为这个自然设想出一个动力比把自然看做一个动力更为简单，它没有料到创立并确定这个巨大的主宰比在对自然的研究中找到使他们感到惊奇的原因困难得多，它接受了这个主宰万物的神灵，使世人对他顶礼膜拜。在这个时候，各民族均根据自己的习俗、知识与气候，造就了类似的神灵。很快，地球上有多少个民族，也就有了多少种宗教，有多少个家庭，就有多少个上帝。不过，在所有这些偶像下面，很容易认出这个荒诞不经的幽灵——人类愚昧无知的第一个结果。
　　这无疑是一种严肃的、理智的、科学的、唯物的论述，即使在宗教研究史上，也算得上是一种有分量的见解，这样的真知灼见却正是出现在被认为是“淫秽小说”的作品里，而且，恰巧正是在萨德被人斥为“淫秽”的小说里，这一类真知灼见、精辟议论偏偏到处都是！
　　在《拍案惊奇》卷三十二的故事中，铁生与胡生彼此交厚，共相结纳，铁生的妻子狄氏姿容美艳，名冠一城，胡生的妻子门氏，也生得十分娇丽。这两个朋友都各有欺念，以淫媾对方的妻子、占有对方的妻子为目的。胡生狡猾，不动声色，暗地经营，使出手段，把生性刚直的铁生蒙在鼓里，先占有了他的妻子狄氏。胡生与狄氏通奸后，两人合谋用种种手段蒙骗铁生、终日撺掇他外出到妓家取乐，醉梦不醒，狄氏还将丈夫的产业贱卖分售，以维持其淫乐生活，并私下奉养胡生。铁生在此骗局中耽于酒色，生出病来，狄氏与胡生又装神弄鬼，吓唬铁生，以便终夜淫乐。后来铁生好容易才病体痊愈，而胡生却遭报应一病不起。胡生病倒之日，铁生
　　常进卧内问病，终得以与胡生的妻子门氏成其好事，最后，胡生与狄氏双双病死，铁生与门氏则结为夫妻。在这个故事里，朋友之间的性欺骗、性争夺显然已经把朋友义气的温情纱幕剥得一千二净，而显出了阴损的本质。
　　在《金瓶梅》中，西门庆有一个气味相投的朋友花子虚，两人过从甚密，交情非同一般。西门庆对花子虚的妻子李瓶儿起了邪念，李瓶儿也看上了西门庆，两人使用了种种手段，蒙骗花子虚，简直就是在他的鼻子下进行偷情通奸。如果事情仅仅如此，花子虚还算有运气，更惨的是，当花子虚因家族牵扯而在诉讼上遇到一点小麻烦时，李瓶儿与西门庆竟趁机合谋，把他家的巨额钱财偷掏一空，后来西门庆又利用花子虚经济上的困难，刁钻地压价收购了花子虚的田产房屋。花子虚不仅妻子被西门庆偷走，而且他的一大份丰厚的家产也被西门庆巧取豪夺，丢失殆尽，最后活活气死。在这里，朋友之间的性欺骗、性争夺与财产的掠夺与吞并同时进行，可谓厉毒酷烈之至!
　　朋友之间的性欺骗、性争夺在文学作品中之屡见不鲜，原因倒并不在文人墨客偏爱描写这个人际关系领域中的通奸偷情，而在于此类情事在生活中实在不少。与人际关系其他的领域中相比较，在这个领域里的偷情通奸即使不是最多，也决不至于是最少，因为，在这个领域里，偷情的男女双方之间毕竟要比在其他领域少一些障碍与栅栏，而多一些方便与温床，正如在《狂欢之夜》里菲力普第一次见到劳伦丝时，就因为她是自己朋友的女人，而得以立即与她熟稔
　　相处，如果说“引狼入室”对自己的家宅是一种莫大的危险的话，那么，已自由出入自己家宅者变成了一条狼，岂不是构成更大的危险?也许，正因为在性问题上这是一个多事之领域，一个非道德、负义行为的多发“地区”，于是在人类的道德范畴里，才产生了这样的戒律：“朋友妻，不可欺。”然而，在道德与人性冲动、与自然要求的冲突中，吃败仗的往往是道德，因而“朋友之妻不可欺”的戒条，在人类生活中，虽然是古老而又普遍被引证的，但却往往显得苍白而无能为力，它无法遏制这个领域里，那种特定的人欲横流。

与“魔鬼”签契约记——代序
法国最早一部性文学作品兼及何谓性文学——匿名氏：《好家伙修士无行录》
一部道德化的性小说兼及性的中庸之道——阿尔让侯爵：《泰蕾兹说性》
农业社会对城市性现象的逆反心理兼及历史上的卖淫现象——努加雷：《沦落风尘的村姑》   上流社会与半上流社会的写照兼及性文学作品中的世态描写——《轻佻的女缝工》
米拉波的革命功勋与他的性小说兼及历史伟人与性——《天生的荡子》
米拉波的性小说再及历史伟人与性——《撩起窗帘》
卢梭主义的降格与性欢的道德规范——布列多纳：《性欢》
对恶的抗议兼论萨德的善恶观——萨德：《淑女蒙尘记》
淫秽下流作家抑或严肃的哲人?——从《淑女劫》看萨德小说的思想性
萨德并非无德之明证兼及其道德水平——萨德：《情罪》
淡雅作家笔下的浓艳——都德：《萨芙》及其他
“生理—心理—行为”之间往返的性悲剧——左拉：《戴蕾斯·拉甘》
淫欲化社会群体的写照——左拉：《娜娜》
婚姻生理学与自然主义私情描写——左拉：《夏布尔先生的贝壳》
一部略有优雅风度的性小说兼及性描写中的从容——《维奥莱特的罗曼史》
喜与悲杂然并呈的性小说兼及性笑话与性戒律——《圣—皮埃尔港狂欢之夜》
阿波利奈尔其人与性爱中的补偿心理——《一万一千鞭》与《一个小堂·璜的壮举》
历史帷幕与诗意轻纱中的性兼及性文学作品的典雅——比尔·路易斯：《阿芙罗狄特》
苦难园中的性兼及人类状况与性 ——《苦难园》
在荒诞的性图景的背后兼及性问题中的存在哲理——乔治·巴塔耶：《爱华妲夫人及其他》   受虐恋性态传奇兼及性文学的历史命运——《O姑娘情史》
二十世纪性文学中的一部代表作兼及色情主义与女权主义——《艾玛虞尔》
后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