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的短程冒险
直到梦想沾上一点边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那是在我十八岁生日前不久,我和一个同学步行穿过雾蒙蒙的寒夜,登上停泊于康瓦耳的小河港——福伊(Fowey)码头的一艘船。同学的父亲与船主商定,让我们登记受雇于一艘由赫尔(Hull)启程的五百吨级贸易船“北门号”。一场适度的冒险,一段短程的航行,沿着英吉利海峡不定期北航向须尔德河(Schelde)与安特卫普(Antwerp),然而这在当年却有如周游海地岛与南美洲北岸般教人兴奋。
我们前往福伊码头是在一月,有些水手称此月份“介于犬狼之际”,那年的一月正是历年来最狂暴的。停泊岸边的船有如冰柱般死寂。至今我依然能听见我们敲在冰冷铁甲板上的迟疑脚步声、我们在默认里的轻声低语、以及从天窗传来的犹豫呼喊声:“谁在那儿?”之后才看见船上那名亲切率直的厨师白发稀疏的头颅从舱梯里伸了出来。
记得当时我认为“北门号”对我们的到来似乎无动于衷。我们几个月来对它的朝思暮想,到头来怎会是如此?当时我并不明了,船只有在航行中才会苏醒过来招待船上的人。
晨光中,万物看起来自然不同,一点也不教人担忧。船长是和气的约克郡人,船员则视我们的存在为笑话。我们登记的身份是“甲板学徒”,活力充沛地擦拭黄铜,清除阻塞在甲板上的瓷土,直到人人满意为止。
虽然航程短,却是英吉利海峡风浪最大的一年,我们和其余的船只由肯特郡沿岸的丹吉内斯(Dungeness)破浪启程。“北门号”的宽度过长,所以颠簸得相当厉害,以致船长与船员全闹晕船。餐室里有个收音机电池掉了下来,酸液在我的那条棉布裤上烧出几个不规则的洞。我记得我很庆幸自己并未晕船,也记得船长惨白的脸庞,更记得当我拿了一根香烟给他,他说“谢了,葛文”时我心中的得意。
安特卫普虽然因不久前的战时空袭而荒废破败,但我们还是得到批准,得以在和我同龄、身材矮小的甲板水手安迪的陪同下上岸一游。在靠近被轰炸的大教堂附近、一个人烟衡少的广场上,安迪趾高气扬地朝角落的两名妓女走去,挑了身材较高的一个——至少高他一尺。在教堂台阶上,他必须站高一阶,一度甚至失去重心。事后他夸口:“这你们可没见识过。”而我们必须承认他没说错;他还夸口罹患过梅毒,庸医曾用水银浇他的性器。天知道这是不是事实,但当时的我们对任何事情都深信不疑。
也许正如同水银在安迪身上留下了痕迹,那次的短程旅行也在我心头刻下印记。接下来好几年,我梦想从事一次航程更远的海上之旅,但是旅行的可能性因战争而中止。直到晚近才有机会,然而却几乎为时已晚。
几乎为时已晚,是因为找不到船。在那个工会与失业充斥的严酷年代,想在船上打工抵免船资并不容易——或许根本不可能。至于乘客船旅行一正如我稍后得知——几乎已经绝迹。虽然如此,我开始探究一个打算在沿途港口换船、造访地球另一端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我这么想:航程终点可以是中国某个港口——比如广东,广东不错)。当然,这一定可能。海洋之旅怎么可能绝迹?
我原可搭乘一艘远航游轮,但我排除这种方式;我不愿搭同一艘船作长途旅行。我想知道旅行社会如何响应我心目中的“跳换”式旅行,在试过几家之后,我发现情况并不乐观。
“这很麻烦,即使对一个单独行动的男士来说,也绝不可能。”中年的旅行社代办一根手指头优雅地画过左眉,那张二十年前可能被喻为“蔷薇花蕾”的嘴巴抱歉地笑了笑。“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你,我的答案相当简单,就是‘不可能’。”他从袖子里拿出手帕,轻按嘴唇。他打了一条看似发网的深褐色针织领带。
我刚进门时,他殷勤无比,然而当我说明自己的打算后,我立刻知道我破坏了他的一天。
“走海路?噢,老天,真是个难题。嗯,让我想一下。一名单身男士,从欧洲到澳门,就你一个人?我甚至不晓得该如何着手。我想你应该晓得,你们这些单独行动的旅人是稀有动物。你知道现在都是跟团。老实说,独行侠是大家讨厌的公害。”
他意兴阑珊地打量着我。“只要跟团,我就知道该如何处置你。我是说,我可以为一群老朋友安排不错的长程旅行团,在很棒的地方逗留——真的‘相当’棒。但是就你一个人?我可能翻遍这一大堆航运名册,直到太阳下山仍无法如你所愿地安置你。老实说,我时间有限,必须问我自己是否值得把时间花在一位男士身上?当然,这不是针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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