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继续在地上走着)我出生了。我沐浴着阳光,呼吸着大地的空气,我活着,我真的活着!你看,那弯弓般的苍天,色彩多好。你看这一片黑土,我光着脚使劲地踩它,茂盛而繁密的草木,飞禽走兽。女人们多么欣喜,孩子们又多么逗人,啊!我要活着,要活着!(稍息)到了今天,我懂得了各种各样的悲苦。可是,越悲越叫你喜欢这个人世间。啊!多么不可思议的世界。我对你着迷。这个值得热爱的人世间呀,我想在烦恼的丛林里玩耍,想活着,上千年上万年。永远,永远活着。蒙面人(出场)你是谁?人我是人。蒙面人我看你是要死的人。人我活着。我就知道我活着。蒙面人你糊弄我?人我爸死了。我爸的爸爸也死了。哦,我喜欢的那些邻居也死了。但是,我不会死。蒙面人你太浅薄了。
人(踌躇片刻)我怕。要是我死了……啊!你看穿了我的心。我真的想过我会死。我的祖先都是有智慧的长老,他们早就说过人终归一死,谁也免不了。蒙面人这是真的。人和禽兽鱼贝,草木森林一样,都是要死的。人你是谁?口出危言的你是?蒙面人我专服侍没死的人,我是他们的忠臣。你不知道我?人好像听说过……不,我不知道。蒙面人你好像老叫我。老叫我,真烦人。人要么你是?我很胆小,真的。你能摘下面具让我看你的脸么?蒙面人终归一死。对要死的人,脸没有什么好看的。人这为什么?蒙面人因为见了终归一死的人,我害臊,我要死。人我听你话里的语气好像轻蔑、鄙视要死的人。
蒙面人因为要死的人有罪,没有罪的人永远活着,要死的人和有罪的人是一码事。人就是说,世上的人都是罪人?蒙面人都是恶人。罪的代价就是死。人说这个话的一定是他。没错。这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起先我觉得这是幻觉,可渐渐地,又发觉不对了。你看,那可怕的破坏力太明显了,就算是真实的,他究竟是什么?我要弄明白他的真面目。只要一弄明白,也就不怕了。弄明白那如水似火的可怕的面孔,然后用他的法则驱使他转动碾粉场上的车,叫他起炉灶。我想知道他的法则,还他本来面目,要不然,我的日子老被他吓着。
我开始明白了这一点,可这恰恰又是我的不幸,同时也是我智慧的成长。啊!可怕的他!唯圆会这么重大吗?亲鸾这是独一无二的,重要的生活材料。若是认真地碰撞这个关卡,人就会知道命运,就会知道爱。所有智慧的萌芽也会在这个时候苏醒。灵魂可以看见深刻的本质。如果半开玩笑,或者用一颗浮躁的心与关卡碰撞的话,人就会变得盲目,变得没有意义,变得无力去憧憬关卡那边的明亮的国度,而只能在关卡的这边一点一点地耗费精力。
唯圆那么说,恋爱与信仰是一致的?亲鸾恋爱是通往信仰的道路。人类最为纯粹的愿望一旦走不通的话,大家都会进入宗教的意识。在恋爱中的人是不可思议的,他们是纯洁的,人生的悲哀可以化解,地上的命运可以触摸,从此人们离信仰就会变近。唯圆那我可以恋爱啦?亲鸾(微笑)你的问法倒挺逗人的。我不说好也不说坏。想谈恋爱,你就谈,但一定要认真,专心,而且要一条筋。唯圆您也谈过恋爱吗?亲鸾噢(片刻)那是我在比睿山上拼命修行的时候。我作为慈镇和尚的代理人到宫内参拜,在天皇的面前吟诵和歌。当时的题目是恋爱。在众多的和歌中,天皇最喜欢我的那一首。大家都夸奖我,我诚惶诚恐,赶紧退下。可这时,皇宫的人说我能吟诵那样的歌,肯定是因为我在淡恋爱,不谈恋爱的人写不出那样的歌。有人问我,你谈过恋爱吗?唯圆您是怎么回答的?亲鸾我说我记不得了。
可皇宫的人说,你撒谎也没用。出家的人还谈恋爱,真是不像话!我听见皇宫其他的人都在扑哧扑哧地笑。唯圆你说的是真话吗?亲鸾我只想逗逗他们,嘲笑他们。我的威严被伤害了,于是就退出了皇宫。我多害羞啊!在回比睿山的路上,我反复地思索,我真的不懂恋爱吗?为什么要对人撒谎呢?就因为出家不能谈恋爱吗?我觉得很别扭。我恨自己生活中的伪善,而且我觉得山上的修行变成了一种模式,特别伪善,当时我就开始想到了下山。天下难道就没有不说谎言的生活吗?我想得很多;想个不停,就算是陷入了恋爱,难道就没有被救度的方法吗?唯圆万恶之中没有比伪善更恶的东西。您以前说过,伪善者比杀人犯离佛还要远。亲鸾是的。有的恶人被上百的恶业逼迫后才感觉到自己的罪恶,比起这种人,还有一些人做出小小的善事就不承认自己的恶,这样的人是伪善的,他们会从佛爱当中漏出去。佛知道了恶,才来帮助我们,因为佛是为了救度恶人的。
唯圆圣道说,人不积善就无法救度,您的说法与此不一样吗?亲鸾我知道别人怎么样,至少像我这样的人靠那种方法是无法救度的。我到现在也不能忘记,有一天的夜里,我到六角堂参拜,在回到山里的路上碰见了一个女人。寒空中的月亮就像结了冰一样,闪闪发光,她说希望我能带她登比睿山。
我知道比睿山是禁止女人攀登的,所以我没有答应她。可她一下子揪住了我的衣袖,哭了,她说,我也要修行,我也要救度,请你带我上山吧,让我出家吧,她拼命地哀求我。无论她怎么说,我都没有听。最后,她怨恨地问我,不救度女人,你觉得对吗?我无言以对。在山上,女人罪恶深重,连三世诸佛都不再看了。我没法子,只得让她死了这份心。这时,女人的脸眼看着发青了,后来她捶胸顿足,开始诅咒佛。再后来,她一下子就逃走了。善鸾又哭又怒,一直到现在还诅咒我们两人的名字。我一想起那个人的事就受不了。我爱那个人。
她是老实和善良的人。最恶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可我仅仅是恶吗?我想回归到不尽情理的人生。如果天下有佛创造的世界的话,我想把罪还给佛。唯圆哦,善鸾,这是可怕的事情。我同情您,我为您哭泣,但请您不要说最后那两句话。善鸾我什么都不懂。我对建立世界的基础都抱怀疑态度。这是一个多么怪的世界,多么不尽情理的人生。我在这以后,心里就失去了祝福,看事情的方法也发生了扭曲。我不再相信。在悲痛,愤怒与烦恼之间,惟有女人像红色的花朵一样映现在我的眼里。我紧紧地抓住女人的身子,从而记住了排除苦恼的途径。人们说我是放荡者,我就是这个放荡者。唯圆我不知道跟您说什么。我为您不幸的命运而悲痛。您一定有一种受不了的感觉。但是佛对犯罪的人,哪怕就是你带着罪也会被佛大赦的。师父常说,人必定是要犯罪的,而佛正是为了这个才成就人们的救度。善鸾我祝福你有一颗易信而纯洁的心,但是我不会轻易相信。我的心也许只是一块皮肉,也可能是看了太多的虚伪,觉得救度未免太方便的缘故。这就像只顾自己的恶人用狡猾的心制造安心一样。在你的面前,我觉得这些想法叫我害羞。
可是净土门的信仰之心很像对恶人的救度,实际上如果不是纯洁而善良的人,这一救度是难以置信的。我也不会被这种救度征服,我是不信这个救度的,因为这是对我的罪与放荡的惩罚。你和父亲都是纯清的人,你们虽然也觉得自己是罪恶深重的人,但是一旦灵魂被污染太多的话,你们就变得会认真地对待每一件事。我反正被污染得很重,你们都不能想像。比如,(难受的样子)不,这些事是不能在你的面前开口的。实际上,我做了卑鄙而违背自然的事情,我的身体不是靠惩罚就能大赦的,那样也太顺了。我是卑鄙的,但我不会一边犯下如此深重的罪恶,一边没完没了地期待救度。这就算我的良心,我的自豪。我想让别人说,你受苦吧,经过各式各样的苦行,你才能被救度啊。无论什么苦难,我都会忍受。
如果连这一点,我都忍受不了的话,我宁可受罚,这是我真实的愿望。唯圆听了您的话,我觉得悲伤。您的深刻的痛苦是我们不知道的。您的语言里激扬着可贵的良心的波浪。我好像是正在聆听一次尊严的教诲。善鸾哪里哪里,我只是一个恶魔站在你的面前。我肩负着毁灭的命运。请你可怜一个无法树立信仰之心的人,可怜一个被诅咒的灵魂。
展开
《出家与其弟子)是影响日本,乃至世界文坛的著名剧作,初刊于1917年创刊的杂志《生命之河》。这是作者仓田百三于26岁写成的一部剧本,当时他是一个重病缠身,卧床不起的病人。他在22岁就患上了结核病,被迫辍学,一直到40岁仍然无法摆脱病榻的生活,所以仓田的文学作品几乎都是他与疾病苦战中的作品,这对一个时刻都受到死亡威胁的人来说,对生命的理解是深刻的。他在病床上所经历的不仅仅是肉体的煎熬,更残酷的是精神上的重压,那种对灵魂鞭挞的痛苦使仓田进入了宗教性的体验,同时他自身天才般的艺术感受又令他近乎于窒息,他呐喊:命运蹂躏着希望(第五幕第二场);他自慰:祈愿呼唤着命运(同前)。
《出家与其弟子》是一部哀伤的青春史诗,从这部书由岩波书店于1918年发行单行本以后,在日本社会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一版再版,直到如今,岩波书店已经重印了86次以上,其他出版社如新潮社,讲坛社等多家大型出版社纷纷发行单行本,而且重印多达百次以上,一部剧作横跨整个20世纪能够拥有如此众多的读者,在日本的文学界,尤其是明治维新以后,实属罕见。法国文豪罗曼·罗兰读过该剧的英文译本后,深受感动,曾寄信给仓田百三,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也对该对剧大为赞赏,更有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为之倾倒,据说在他本人切腹自杀前不久,还在重读这部青春的史诗。
仓田百三是一个充满忧伤的青年,同时又是一个热血沸腾,直面青春的人,无奈的是病魔卡住了他年轻的生命,有时令他黯然神伤,有时令他壮志凌云。对于成长在大正年代的仓田来说,关于文学、宗教、共产主义与资产阶级,以及恋爱、性欲、人性与道德等等问题都处于一个模糊不清的阶段,他清醒过,困惑过,希望过,也失望过,所有这一切在《出家与其弟子》中都作了尽情淋漓地表达,没有任何掩饰,更没有娇情,以火热的激情写出这样的语句:
“青年啊,凭你一颗年轻的心活下去吧,你别无选择!面对命运,振作起你的青春吧!没有纯粹青春的人,将不会有他真正的老年!”(《出家与其弟子》第三幕第二场)
仓田用自己的作品验证了这句话,因为他所有的作品都没有他的处女作成熟,而他的晚年正像剧本里衰老的亲鸾一样,孤寂茫然。从这方面来说,他的文学生命并不长,但仅这一本《出家与其弟子》就足以成为传世之作。
《出家与其弟子》写的是发生在日本佛教净土真宗里的一个僧侣和艺妓的故事,而仓田本人并非是一个佛教徒,他的另一部作品《青春气息的痕迹》证实了他对基督教的接受,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仓田用的是基督教的思想情感,而描写出他笔下的佛教大师亲鸾。亲鸾是日本镰仓时代的僧人,他厌恶贵族化的佛教,把教义推广于民间,创立净土宗中的净土真宗教派,认为佛,并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人人皆可成佛的平民宗教,净土真宗极力强调信仰的作用,不拘泥任何形式,乃至准许僧侣娶妻食肉,贴近世俗生活。亲鸾僧人的语录《叹异抄》(唯圆房着,笔者译,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则是另一部影响日本社会的名著。
《出家与其弟子》也可视为仓田百三的寄情之作,也许只有仓田本人在病痛的折磨中才能感悟恋情的纯洁和信仰的崇高。仓田有他的悲情和不安,他把宗教与情爱的冲突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不回避内心深刻的矛盾,而这一点正是仓田剧作的艺术特征。日本文评家龟山胜一郎对此解释道:“艺术与宗教是一组敌对的关系,犹如圣母玛丽亚和维纳斯永远不会和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