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会有许多美丽的泡影,浮现在我们的面前,升腾在我们的头顶,就
像真的,气球或鸽子一样,让我们以为感到它们生命的气息。其实,它们只
是泡影。并不仅仅是它们美丽的外表所具有的诱惑力,更是我们自己的幻觉
所造成的原因,泡影才总是像气球或鸽子一样在我们自己蒸腾的气流中上下
翻飞,我们以为伸手一把就可以抓到。
小时候,我家住的院子里有一位小学女老师,是个南方人,长得很漂亮
,又秀气,说话非常温柔,细声细气的,像唱歌似的。见谁都爱笑,绽开两
个小小的酒窝,就是见到我们小孩子,她也是笑着摸摸我们的头或轻轻地打
个招呼。她就在我们家旁边的贾家花园小学教书,贾家花园,听听这名字就
好听,好听得像是她天天甜滋滋微笑时的样子。
那时,我家旁边有两所小学,一所是贾家花园小学,一所是第二中心小
学,所有上学的孩子都要就近分配到这两所小学去。快上小学的时候,我特
别担心自己给分配到第二中心小学去,我真是想能到贾家花园上学,这样她
就可以教我,那段时间里,我总是幻想着坐在课堂里她教我的情景。我就可
以天天见到她了,天天听她讲课,天天看她那笑眯眯的样子,甚至可以天天
用她那细细的手摸摸我的头了。虽然,后来天不助我,我被分配到第二中心
小学去了,但那种幻觉仍给我许多难以忘怀的美好。一直到我升人中学,在
我的眼中,她总是那样美,仿佛是美的化身,那种美里面包含纯真和清澈,
让人能想到清晨的露珠和没有污染的泉水。我不知道这样想其实融人了我童
年和少年时期心里的想像成分,就像做蛋糕在面粉里面加入了糖和奶油,蛋
糕才变得甜了一样。我混淆了面粉和蛋糕的区别。
那时候,她还没有对象,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对象,想想那时她得有二
十六七了吧?是该有个对象谈恋爱的年纪了。院子里的街坊们议论说大概是
她的眼皮高的缘故吧?一直到了我上高三的那一年,她才搞了一个对象,是
个海军上尉军官。他们很快就闪电般结了婚,这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
,好像我没喘息过来,眼睛刚眨了眨,魔术一样,鸡就变成了鸭。当我见到
了这个上尉的时候,我相信院子里绝对不仅我一个人失望,上尉长得不怎么
出色,个子也矮。起码在我的心目中,她要找也应该找的像是当时我们都崇
拜的电影演员王心刚的样子吧?
彻底的失望就在高三这一年的夏天,“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有一天,
她竟然带领着贾家花园小学她的学生风风火火闯进院子,抄了我们街坊一位
老翻译的家,翻箱倒柜之后,没有翻出什么,她突然发现床底下一个奶粉罐
头盒,是那种解放前美国的奶粉罐头,上面有made inU·S·A的字母,老翻
译用来装洗衣粉了。她像发现新大陆似的,举着这个罐头盒一下子嚷嚷开了
,硬说里面装的是炸药。当老翻译向她解释时,她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颇
有几分骄傲的神态断然地说我爱人是军人,我知道什么是炸药,什么是洗衣
粉!(她在课堂里对着同学讲课时就是这张牙舞爪的样子吗?)
我第一次尝到了泡影的滋味。以前一切美好的感觉,都被她这一筒加入
了想像成分的“炸药”炸飞得无影无踪。泡影破灭后的感觉,是极其痛苦的
,不仅仅是心里一下子坍塌成一片废墟般空落落的,而是你以前用时间甚至
生命所积累起来的价值系统也同时坍塌了,你对你自己所认为的美产生了致
命的怀疑。
我特别喜欢法国的电影演员卡特琳娜·德诺芙。想想,是从看过她和杰
拉尔德·德帕迪约主演的《最后一班地铁》开始的吧?她确实演得很出色,
在不动声色之中将那位犹太导演的妻子演得丝丝人扣,出神人化。我不知道
这是不是她出演的第一部电影,却是我看到她演的第一部电影。除了漂亮,
她那种典雅的风度和高贵的气质,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这是因为漂亮的
女人现在借助化妆术和整容术越来越容易找到,但典雅和高贵却在如今越发
显得稀少而弥足珍贵。因此,我们常常会看到包括演员在内的不少女人漂亮
倒是漂亮了,只是一说话依然满嘴大糙子味儿。
德诺芙的典雅和高贵,宛若上一两个世纪的女人,是只能在雷诺阿、马
奈和维热·勒布伦的肖像画中才能见得到的贵族式的女人,甚至再早些要在
舒曼的梦幻曲、韦伯的邀舞和莫扎特的小步舞曲中才能见得到的古典式的女
人。那种贵族和古典,如今几乎快断了种,纸醉与金迷并舞,物欲共肉欲齐
飞,竟然笑贫不笑娼,使得不少女人学不会典雅与高贵,却把毫不犹豫地脱
掉最后一件衣服飞快地学到了手。女人看待自己,和男人看待女人,眼光和
尺度在以无与伦比的速度下降,审美更成为了奢侈和矫情。美真的可怜巴巴
就只剩下了一张脸蛋和一个屁股蛋。
因此,德诺芙便越发难得可贵。起码她还能给我们一些安慰和期望,并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在堕落的泥塘里栖息以为是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梦想
着污浊的烂泥浆成为奶昔或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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