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除了那一小部分改行的,大部分的画家们则寂寞焦灼地坚持着本行,以这样那样的形式拮据地挣扎着,共同的梦想是能在某一天进入欧洲主流画廊。欢哥无疑属于后者,而且是后者中混得不怎么好的那一种,至少目前是。
我这样想着,听见欢哥顿了一顿又说:
“当然破文凭不管用,但是眼光在,心明如镜。你是块料,别糟蹋了,真的。那玩意儿是画匠的活,赚钱还行,时间一长,让你呆滞麻木,搞艺术最忌讳。听我一句话,收摊别再摆。不会以为我怕你们抢我的饭碗吧?你在街头长不大,真的。”
欢哥一直独白,甚至没给我们机会回答他的话。
艺术和街头也并非你死我活,我想。中国民乐史上不是有个街头演奏家阿炳么?有段时间,母亲抵制我的持续不断的疯狂音乐,常开着阿炳的《二泉映月》。那是无懈可击的调子,很美的画面,如水的流畅里情绪却忧伤。
也许真的只有街头,才有阿炳的永垂不朽。
但话又说回来,欢哥的话好像也是对的。我父亲有个同学,年轻时才华横溢,擅动物,画的老虎真是虎虎如生。后来为谋生,画上了“花鼓桶”。我没见过“花鼓桶”什么样,据说那是一种习惯放置床头,又当凳子又放尿布的桶状家具,现在恐怕在博物馆才能一见了。几年下来,气势荡然无存,剩下的,已全是鸡零狗碎。
虽然当年梵高也曾流落街头极度落魄。只是我们经历了20世纪的折腾,希望让柯罗、梵高、毕加索在如今的大马路上成长好像也不是事儿,我们已经错过了沙龙和19世纪。
这时只听欢哥对安安说: “我都愿意供你深造,心里话。当然男女不便,无亲无故的。如果你是男的……”不等欢哥说完,我笑: “男的也不成,怀疑你们同性恋。”
“对,这个世界就累。”欢哥同意我,又继续对安安说:“告诉你父母,砸锅卖铁,也值。或者银行贷款,不愁还不了。再不行,嫁个大款养你,为艺术献身也高尚。”
欢哥说得很急切。他的剖腹掏心源自他曾经的追求如今的失落,我和孟儿都有点心酸。安安以我们从没见过的专心听完他的话,把手按在欢哥的手背上,说:
“我记住了。”
也许没想到他的话能马上起效应,欢哥激动得眼睛都红了。
那一晚,我们坐了很久。萍水相逢大家都有干杯少的感觉。
分手的时候,谁也没说再见。
估计欢哥不是真名,或者不是这两个字,谐音而已。我的直觉却说我们还会再见欢哥。
让盖茨半死不活
windows crashed.
I am the Blue SCteen 0f Death.
No one hears
your screams.
—A COInputCr error.messagc
windowS操作系统毁灭。
您面前是深蓝的死机屏幕。
没有生物听到
您的哀嚎。
——计算机的某条出错提示
七月里。
气温高了,天空温情脉脉,就连风也一天比一天轻柔。
即将是度假的忙碌季节,城市开始令人不可思议地同时繁华和冷清下来,城里的人走了,城外的人来了。人类在地球上像鱼群一般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我们都知道,陌生的地方才有风景。
和平也在这个诱人的黄金假期堅绽开美丽的表情,南斯拉夫终于暂时地妥协,米洛索维其无比疲倦地签下了几个字。
谁说大人物们不会累,他们累了的时候就携手挤出一段让世界暂时太平的微笑。
虽然亚洲经济曲线仍在低迷的蓝色区域里幽怨徘徊,但那是遥不可及的事情,我们只知道伦敦的失业率又低了,政府很得意地铺出无数串闪亮的数据。
然而孟儿还在找工作。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的活儿干完之后老没有合适的。
这天我也坐在她房间里抱摞杂志,一心帮她翻招聘的栏目,拿着支天蓝的荧光笔圈圈点点。孟儿开着笔记本电脑,连上网络,在各种杂乱无章的公告栏上到处张贴告示。
突然手机响了,我的诺基亚发出特刺耳的声音。
那超级恐怖的声音不是诺基亚自带的任何一种铃声。我原来设定过火箭、破晓等种种曼妙音乐。后来发现老跟人家的重了,铃一响,现场包括自己在内的好多人都急急看自己的手机。这种浪费宝贵时间资源的无谓举动让我很气愤,于是就在几天前自己作曲编了一个输入,从此“与众不同”。
手袋在房间的另一头,等我走过去抓起手机的时候已经断了,看看来电显示,是我的好朋友大卫。他留了言:电话我,重要。
大卫是牛津大学的大三学生,专业化学工程,可是这人不务正业,成天跟计算机系的一帮人混在一起。业余还接了编程的活干着。
认识他在好几年前,第一眼给我的印象不错,温文尔雅,外表很整洁,也简单。而且更重要的,虽然他的笑容充满我熟悉的那种从小就比一般人优越而生出的自信,我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看见让人不快的私立名校出身带来的狂妄以及不知天高地厚。
然后的几年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在紧要或者不紧要的关头互相出着主意,其间也认识了好多彼此的朋友。
从他的朋友那里我知道大卫上高中的时候就单枪匹马把他们学校的局域网络破坏得一塌糊涂,瘫痪整整三天。更绝的是IT部的技术人员居然束手无策,只好在全校集会上恐吓肇事者,威胁说这个学生如果不在二十四小时内使一切恢复原状就必须承担严重的后果。
技术科的头儿在会堂对着黑压压的人群说着这一番话,并且因为底气不足额头直冒汗,大卫于是很得意地笑。他笑起来总是很好看,我曾经看过他高中毕业时的照片,特善良的模样。他的笑脸加上一头耀眼的金发像极了一朵盛开的仙人掌花,估计学校当局没有怀疑一朵善良的仙人掌花。
他的形象在我第一次读到他的文章之后立即产生感觉上的错位。他的文字犀利,有一篇为某杂志撰写的攻击性的侧写几乎是咄咄逼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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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孙辈的九个孩子中,我最惦记的是我的小孙女陈叠。这不仅是因为她最小,远在异国他乡,还因为她出生时,我已从岗位上退下,上幼儿班前的那些日子,她一直跟在我身旁,在我眼皮底下一天天长大。因此就不免多了些牵肠挂肚。
去年暮春,我的小孙子在家办完婚礼,带我到德国看他的新居。我想念也在欧洲的陈叠,就在法兰克福搭班机飞往英国。
到伦敦是五月底,陈叠到机场接我,见面自然欣喜若狂。像回到从前,我们又在一起相处了。六月陈叠考试,考完后等发榜。发榜是八月十七日,那日一大早陈叠就去学校,十二时光景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外婆,我中剑桥的榜了。当时我还真想流泪。读剑桥是我女儿年轻时的向往,因为许多主观和客观的原因不能如愿。如今她的女儿算是圆了她多年的梦。在我有生之年知道这一点我很欣慰。
原以为陈叠考上剑桥后会有一段很轻松日子,不料她说:外婆,我要写一本书。又天天坐到电脑前。陈叠从小有兴趣写作,小学二年级在小学生拼音报上发表第一篇习作,得了一打漂亮的书签。我还记得当年她挑选书签送我时的模样。看着十八岁的小孙女像大人一样正正经经地写文章,我是又惊又喜。
如今书写完了,陈叠请我写序。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八十三岁,做过许多事惟独未曾作过序。这对我是个大难题,但是拗不过小孙女的坚持,我写下以上文字,姑且代序。
徐文英
贰千零壹年初夏
英国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