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立诚却很中庸,很满足。杜立诚说弄堂里有一家,三代五口人住十二平方米的亭子间,厂里亏损,还没有房子分他们呢! <br> 宋云兰牢骚发了,怪话说了,就听了他劝。房子还是要的,捞一点是一点,不捞白不捞,和商品房相比,这集资就是毛毛雨了。新房在梅陇,就在著名的锦江乐园边上,三层楼。凭窗不用远眺,就能把人间乐园尽收眼底:激流勇进、高空转椅、海盗船,林林总总繁华如梦。懊丧的心情被五光十色的景象席卷而去,夫妻俩一时美梦如画。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的小天地!在上海这座人满为患的城市里,民以房为天。再去想蜗居在八平方米老房子里头的光景,就觉自己老大不小,竟能凭空拾个金元宝,梦想成真。<br> 宋玉兰发出金玉之声。宋玉兰气壮山河地宣布:一定要把新房子装修得像模像样。关键在于一个钱字。一文钱逼死英雄汉,钱偷不得抢不得,只能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一分一分地抠。夫妻俩走出新房子,就从理想主义沦落为现实主义,步步艰难。两人真正地掂出人民币的分量,就不免肩背耸动,犹如压了一座大山。<br> 回家的路线是乘50路到徐家汇再调44路。两人在车站上等了十分钟,正心焦,却来了辆专线车。专线车的票价是一块五角,普通车的票价是五角。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向车门,杜立诚自然是不甘落后,身手矫健地攀登上去,得意地回头看,却见宋云兰在下面朝他招手。杜立诚知道这手的含义,嘟嘟哝哝再挤下去。卖票员骂他有神经病。宋云兰很严肃地告诉他两个人能节约两块洋钿,一天两块,一年就要七百多块。杜立诚的思路永远跟不上她的计算。两人傻瓜似地站了半个多钟头,终于来了辆普通车。宋玉兰奋不顾身地挤上去,咬着杜立诚的耳朵说:“我赚到了两块洋钿。”<br> 杜立诚向来对妻子言听计从。他惧内,是因为他怕麻烦。得罪了宋玉兰,那就是湿手沾面粉,甩不脱。宋云兰不高兴了,就说:“今天我跟你拼了。”两人一夜头不得睡觉,很伤人。宋云兰开口闭口说老公赚不动钞票,不是男人。钞票是最鲜明的男性特征。宋玉兰积累了许许多多男人赚大钞票的典型事例,国有企业的厂长经理,私人企业的老板,银行保险公司的高级职员,名利双收的政府官员,他们都是奇男子伟丈夫。杜立诚也曾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那你去找他们,我绝不阻拦。”杜立诚在妻子怨言四起时总会觉得自己这辈子只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结婚。妻子嚣张的气焰并未见收敛,却转出几分娇嗔,说:“我是你的什么人?我不能说你几句?就连你也不肯让我说,我迟早要憋死。”杜立诚分不清这话是责问还是亲昵,只得闷着头去咀嚼他做男人的苦果。杜立诚确实多次动过离婚的念头,但一念既起,就会有许多纠缠不清的感情。<br> 两人在徐家汇下车。宋玉兰得寸进尺地说,不过是三四站路,步行不要半个钟头,就当做锻炼身体,又能省一块洋钿。杜立诚满身酸痛,饥肠辘辘,不满地说:“你只要钞票。”宋玉兰劈头盖脑地说:“现在是什么时代?掘金时代!不要钞票要啥?你有本事拿新房子装修起来,我们就乘出租车。口气比力气大!我吃辛吃苦为了啥!都是为了这个穷家。我要是拿一分洋钿去贴娘家,你就掴我耳光。拎不清!”宋玉兰身体力行,咚咚咚地做了开路先锋。杜立诚气短志穷,就像被牵了牛鼻子,影子般跟随而去。<br> 妻子的背影是单薄的。妻子的脚步有些摇晃。妻子经常头昏,她说是美尼尔氏症,但杜立诚总怀疑是营养不良。早上泡饭,中午盒饭,晚上也是粗茶淡饭。妻子的皮鞋跟磨出了斜面,脚踝扭得厉害。妻子没有买过一双超过一百块的皮鞋,没买过一套超过两百块的衣服。妻子有只嵌宝戒,不到三百块。妻子买过一根铂金项链,18K,四百多块。杜立诚悲从中来,觉得自己确实不像个男人。妻子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走出来总是光光鲜鲜,有头有面。妻子能从最简朴的衣着中体现出知识女性的矜持和雅洁。妻子的身上到处都刻写着女人的精干和刚毅。杜立诚动了心思,就紧走两步,挽住妻子嶙峋的肩胛。宋玉兰幽幽地说:“要把这份穷人家维持得像模像样,我都操碎了心。”杜立诚附和着说:“要么我们简单地装修一下。”宋玉兰那双眉立时挑了起来,说:“你不是在揭我的面皮吗?亲戚朋友到新房子来白相,一定会笑话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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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和
从热恋痴迷的同性恋到机械麻木的“齐人之福”,从爱情文具、美人鱼等魔幻寓言到母女、母子之间的现实畸情,从解析舞蹈般的做爱姿势到爱上女儿的情人……香港的地志学因此不妨与香港的情欲学相提并论,香港的历史就是香港的罗曼史。 ——许子东
在这样价值毁坏的年代,文学有什么用又再度成为问题,论证当家作主的台湾本土认同?还是被宣判没资格爱台湾的外省族裔之流亡情绪?这一点,大部分的文学写作者其实并不像评论者那般立场鲜明——成熟期的作家大部分进入创作的空窗期,或间歇期,虽然还不能确知是否有意的缄默。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小说选集的作业面临技术上的困难。
——黄锦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