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个年有什么了不得?”
“你要明白,现在气氛越来越不同了。社教还没搞完,看报上,好像又要搞什么运动……我们倒事小,万一连累孩子……”
妈妈突然掏出手帕捂住脸哭了,猛地又抬起头:“她不是坏人,不是坏人!让人家查吧!你也说过,她是被逼着到王家去的,而且只当了一年小老婆。她后来一个铜板也没带,就自己跑出来了。你说过,她在解放前并没过上好日子,按政策……”
“你呀你呀,知道什么!”爸爸急得直跺脚,咬着牙,“这么大声嚷嚷,怕人家听不见吗?政策,政策,政策现在有什么用?那是纸上的东西!‘莫须有’都可以论罪……”
妈妈还在哭。
眼前的事太令人费解,但不管怎么样,小芸为姑妈感到委屈和难过。她为什么孤零零地离去?爸爸怎么能这样对待姑妈!
小芸勇敢地走出那间房,脸色平静,目光却是怀疑的,挑战的,仇恨的。
“芸芸……”爸爸诧异了。
小芸把那包烟重重甩到桌上,还有三分钱,骨碌碌滚到地上。走动的时候,又故意将椅子重重踢了一脚。她似乎怀疑和仇视眼前的一切:爸爸,还有橘子、柜子、桌子、布娃娃、大皮球,以及这房子。
她不顾爸爸妈妈怎样叫唤,跑进了门外的寒风。
节日夜晚的大街,像个万花筒。每扇窗子,都送出明亮的光。暖和的气流,夹着一声声笑语,在街上飘流滑动。精力过剩的孩子们,把一个个花炮送上天。火花亮在夜空,有的像菊花,有的像火轮,有的像亮闪闪的宝石,有的像数不清的鱼儿在游动……
她什么也没看见,流着泪,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她不记得是怎样从那个温暖的家里溜出来的。仿佛那个家已经远远地被抛在后面,在千条江、万座山的后面。
一辆汽车在她面前猛刹车,司机叫骂着:
“谁家的孩子,一个人乱跑?”几个行人也注意到她的孤单和冒失。
但她什么也没听见,只是走着。
姑妈的那家工厂,她去过好几次。前面,那冷清而狭窄的巷子里,麻石街上的水迹,映着昏黄的路灯。一扇小门,像一张黑瘦的面孔。
“你找谁?”一个坐在传达室里看报的老头,从眼镜上边射来目光,“……找姑妈?哦,你是芸芸呀!你姑妈回来了,在楼上。呃,你姑妈去你家怎么又回来了呢?厂里的人都回家了,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冷火悄烟的,要她提炉火上去,她也不要……”
唠唠叨叨的声音已经远了。小芸爬上了楼梯。没有灯光,楼梯板子在暗中吱吱响——这个小厂子,占的是一栋旧货栈和一个旧公馆,很多地方是一碰就响的。
“姑妈!”小芸在黑暗中有些害怕了。
前面,那保管室旁边的女工寝室里,没有动静。
“姑妈!”又转了个弯,脚步向前探。
黑暗中还是没有回音。
“我是小芸呀!姑妈!”她要哭了!
终于,大概在十米来远的前方,飘来微弱的一声:“哎……”是的!是姑妈的声音!小芸踩着吱吱呀呀的楼板飞跑过去,撞开了门,不小心头碰了一个双层床的架子。但她知道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她扑过去,倒在一个温暖的怀里,黑暗中抓到了另一张双层床的床沿,还抓到了一双粗糙的手。有一种呼吸,响在耳边。有一种熟悉的气息,扑向她。有一滴冰凉的东西,掉到了她脸上……
“姑妈,姑妈!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怎么不开灯?回去吧!回去吧!爸爸妈妈说,要你回去,我们等你,在等你……”不知为什么,小芸也撒起谎来。
一只手摸着她的脸。“我厂里有事,不能回去,你懂不懂?我就在这里过年。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你爸爸妈妈会四处找你的,快回去吧!呵?”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