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分物化的生活又叫他若有所失。
一个细雨迷濛的午后,他特地跑到公园去看那雕像,他感到她的脸色变得很苍白,她像在默默地流着泪,但脸上冷峻的神色依然未变,他感到她像在强撑着,历史在她身上体现的那种威势不容丧失,那时他突然感到,也许每个人都有无奈的时候,一个人的地位不论是多显赫,到她必须离开她的势力范围时,一定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古今都是一样的。
自古以来,人就背负着无奈的重负。
书摘1
妈妈跟少言说我疯了,疯人说疯语,我可没有练习惯噪音的神功,疯的怎会是我?但今天我要到九龙去替爸爸拿验血报告。便不得不再次闯进那炼狱般的鬼街道去,真的害怕回家后疯的不再是妈妈,而是我。
旺角真的是个什么声音都容得下的地方。小姐买支护肤膏啦!大减价唔买都睇下啦!请支持自由党筹募经费活动啦!试试最新的清鸡汤啦!一百蚊三张翻版CD晤买就走宝啦!
我努力紧握着双手,不让它有机会偷偷溜到手袋里去摸索,我真怕会摸出支机关枪来。我转到僻静的小巷,不介意兜着路地走。这个世界不单止没有改善,而且是愈来愈喜欢让各种声音霸占人们的生命了。谎话说十遍就变成真话,马屁拍一百遍就成了漂亮恭维,政纲宣传一千遍就变成民主准则.呻吟叫喊一万遍就是现代流行曲了。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人都老了点。少育在做功课,口中念着:李白小时很懒惰,天天不愿去上学。我做了个少育的手势。她便无声地继续念,嘴巴张张合合的,好像没有气气的金鱼。
弟弟已音信全无了。上一封信是在圣诞节时寄来,只匆匆写上几行,交代了他有多少个报告要赶。我和他亦再没有在信上说个不停,但似乎这样只有使我更加想念他,更加感觉到我俩的亲密。
那夜我再走到嚣闹的旺角,那里比日间更能容忍噪音的存在,我拿出了两支手枪,站在千万行人与小贩的面前向他们扫射,倒下后竟不是一片宁静,却是人们不倦的叫声笑声说话声和吵架声 ,我仰天大叫,醒了。我摸着床头的菜刀,想着人们被割破喉咙的情形,应该会比子弹打穿心脏来得直接。我轻轻地磨着菜刀,因为放得实在太轻了,所以一直磨至天亮还是钝钝的样子。
下午我和少言都在睡午觉,突然听到少言梦里大叫:干你的娘,妈,干你的娘。我猛然跳起来,纯熟地用菜刀卡在她的颈上,她朦朦胧胧地说;妈?就这么一挥,血向四周溅开了。少言挣扎着说:干你的娘,妈,干你的娘……我猛然跳起来,跑到厨房拿起菜刀,纯熟地卡在她的颈上,她失控地叫:妈,妈,是我。就这么一挥,血向四周溅开了。
妙音疯了,或许在更早以前已经是如此。我早应该教她怎样去习惯声音。顶多还不是像我这样干干裂裂的?妙音被关到疯人室去,四面白墙的禁室,给她无限的安宁。她没有再说过什么,只是不停地写,将声音害她的故事写下来,事情是由她发现耳朵的丑陋那里开始。
“当化妆小姐我的耳珠画了三个小小的十字,准备将一颗颗的耳环钉下去的时候,我才发觉耳朵这个东西。原来是那么的丑。有人说年轻人总爱幻想跟死亡、暴力、血腥或精神分裂有关的事,但当我亲手将自己女儿的喉咙割开时,我才发觉那些都不是生活轨迹以外的世界,那
是一个只要你能拿起刀、挥动双手,就能进入的世界。简单而且教人难以抗拒。
少言火化了。妙音疯了。爸爸不再叹气,甚至不再咳嗽了。儿子不再来信了。我不再去习惯声音了。我拿着菜刀跑到铜锣湾十字路口的街角,随便抓着几个正在说话的人割下去,轰轰隆隆的电车在耳边静止了,人头交叉着却静默无声,只有徐徐的血浆在我眼前簌簌地流,我摸了摸裤袋,空洞洞的只有一只手帕,可惜得很,可惜这不是梦。在这一刻,我和妙音想得到的宁静,竟在这喧声夺命的城市里切切实实地存在了。
呜呜的车声划破了宁静的宇宙。手扣“刷”的一声给我锁上,增加了一声清脆的铿锵。
人们哗然,呼叫,救伤车哭哭啼啼地赶来,电车又轰隆轰隆的爬行。
多么美妙的声音。
本文荣获第二十四届青年文学奖小说高级组亚军原藏《第二十四届青年文学奖文集》(香港:获益,1998)
心经
黄碧云
从皇岗到韶关,经长安,黄埔,东莞,广州,清远,英德;历悸怖,苦厄,妄惑,缘起,
自在,无色无相,无无明,无无明尽,无老死,无老死尽,无知亦无得,究竟涅檠,无常住,是为心经。
悸生怖死,苦海无岸。
刘金喜将脸深深地陷在双手里,驾驶盘顶着心脏,身子蜷伏,犹如一个临终的忏悔姿势,良久不动,无动于关卡后长长车龙的响号。边防人员以为他暴毙,踢开了他的车门。“走走走,揸宾士大哂丫。”他缓缓地抬起头来,转脸道:“开枪吧开枪吧,过关走得慢都是死罪。为什么不开枪?”边防公安道:“你好嚼。走!”砰的关上了门。夹住了刘金喜的西服外衣。他缓缓地开了门,拉了拉衣服,外衣已经沾了油污,他便脱了领带,把外衣脱下来,卷作一团。
搅下窗,将那件昔路蒂西服外衣扔到窗外去。
他穿着这件昔路蒂抱过小无。他的衣服自此都沾了小无的微香。
沙头角比平日寂静,虽然洪峰已过,广东华南地带已经开始退水,洪水的威胁还是令素日极其吵闹的边境突然空荡荡起来,沙头角就比平日大了很多,或许也因为水灾令工厂都不敢开工,厂方干脆让外省民工提早回乡过年,镇里就没什么人。刘金喜也是为了携现金到他韶关的玩具厂给工人发奖金,好让工人早点回乡过年,才匆匆地了结了小无的丧礼,身上还携着一大叠未开封的帛金,就从柴湾火葬场开车到沙头角过关,希望天黑前能到达韶关,明早发工资奖金给工人及领班,后天工人便开始放年假。
车子在福冈地锚刘金喜没有跑出来掀起车头益,或着了求救黄灯,或打无线长途电话求救。他坐在那里,头伏在驾驶盘上。像睡觉,只是他的心,再清楚没有。
痛苦何其清楚。
小无说:“我不清楚,我真的不清楚。但如果你想收留我,我想都可以。”
小无才十六岁。
他将他的衬衣拉出来.他裤袋里的辅币跌了一地。
刘金喜猛地一震。他的黑色平治给擅上了。他们总爱找他的麻烦。他依旧伏在驾驶座上,车厢里突然发黑,灰日不照。车门给拉开了,碰他的是一只暖暖的手。
“怎么你了,要不要给你叫拖车。”
刘金喜抬起头,只见货柜车的轮子,在他的车顶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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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东
一
这本选集收选了在1996年至1997年间初次发表(或初次结集出版)的短篇小说十七篇,其中包括几篇1996—1997市政局中文创作奖和第二十四届青年文学奖的获奖作品。近年来的香港文学以几百宇专栏散文与十至十五万宇的袖珍便携式长篇(或者专栏结集)较为发达,能够发表几千上万字短篇的文学杂志不多。印刷形式、发表渠道及流通过程都会制约、影响文体(甚至语言)的发展变化,所以香港的短篇或者很精练(报纸副刊通常只提供数千宇篇幅),或者很舒展(一些长篇中的章节又可以独立发表自成短篇,这也是香港文学的一种颇为独特的文体现象。)香港目前并没有专门发表中篇小说的期刊,市政局及其他文学评奖对小说字数的规定也较具弹性,一些二三万宇的小说常常在《素叶》或《香港文学》上发表或连载。在没有中篇选本的情况下,“短篇小说选”责无旁贷也应当收集这类小说。
在解释“发表年限”与“短篇定义”以后,仍有一个概念“香港”需要继续界定——这种界定牵涉到一个在评论界一直引起争论的话题:什么是“香港文学”?
在确定“香港短篇小说”的范围时,至少有四项条件通常会被考虑:第一,作者身份(是否“香港法律定义下的香港居民”);第二,写作环境(是否“在本地写作”,是否至少有一个时期在香港生活);第三,发表出版(是否在香港拥有读者);第四,作品内容(是否直接描写香港)?
在我看来,第四项条件不是定义香港小说的先决条件,可以暂时先不考虑。刘以鬯《寺内》、金庸《鹿鼎记》都不写香港,但应该都是香港小说。反之大概没有人会将王安忆的《香港的情与爱》列为香港小说——虽然说从題材到题目都写香港。作品中的“香港故事”,这是评论家和香港文化研究者后来才关心的題目。小说内容(是否)描写香港与能否列入香港小说范围,两者之间并无必然联系。
其他三项——本地身份、本地写作、本地出版——显然都是确定“香港小说”范围的重要条件。如果三项条件皆符合,就像本选集中的大部分作品那样,当然都是典型的“香港小说”,不必多论。但如果有作品不能完全符合这三项条件,情况就会变得稍微复杂一些:
第一种情况如收入本选集的《安卓珍尼》,董启章是香港作家,也在本地写作,作品在台北获奖、出版。以往西西也有不少小说集在台北出版。可见缺乏条件三.仅依据“香港身份”与“本地写作”,人们仍然会认为《安卓珍尼》是“香港小说”。
第二种情况如黄碧云、钟晓阳、亦舒等人的小说,香港作家,作品也在香港发表出版,在香港拥有很多读者,但可能目前不是“在本地写作”,而是在伦敦、悉尼或多伦多写作。我在另一本小说选的序文中专门讨论过这种现象,就如郁达夫写于日本的《沉沦》和徐志摩写于印度洋邮轮的《再别康桥》都属于中国现代文学一样道理,虽然不在“本地写作”,仅依据“香港身份”与“香港读者市场”,人们还是会将黄碧云、钟晓阳的作品视为“香港小说”。
这是否说明在作者身份、写作地点与读者对象三项条件中,只要符合其中任何两项就可以被视为香港小说呢?我们来看比较令人困惑的第三种情况。有些作者可能不是“香港法律定义下的香港居民”(可能没住够七年;或不愿申请成为香港永久居民;或者在别的地方出名,例如余光中、施叔青,在香港住了很久,人们还是不将他们视为“香港人”),但他们在香港写作,也在香港发来,并拥有香港读者——我在编选者本小说选的过程中常常疑惑:究竟《赤地之恋》、《牛蛙记》、《香港的故事》等是否属于香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