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 <br> 是八月，然而总有些不对。 <br> 他盘着腿窝在一张经常洗刷而泛了些白毛的藤椅上，拍着扇子当响板，一阵嗯嗯啊啊后，便也歪着头品味着自己的唱腔。是八月，然而总有些不对，多半是桂花香了些，和着些初秋夜晚里特有的干爽，清冷得让人疑惑自己是在月宫里伐桂的吴刚，纵然衣裳粗伧，也还是那般干爽，带着秋香的。 <br> 他和亚青也曾种过桂，是银桂，花粒肥大些，色是洁洁净净的白。 <br> 山城的日子里，晚上寒气总是来得早，和花香那么一搅和，人就像浸在一瓶浓得化不开的桂花油里，像亚青擦的油脂。 <br> 椅把上的白毛搔得他痒酥酥的，就像替亚青抹雪花膏时的感觉。她的脸是那种海岛产的小毛桃，有着茸茸的细汗毛，还带着些不好意思红的绯红。亚青的毛发重，黑油油的辫子剪掉，卷起弯弯的华伦王子。印象最深的，是亚青的唇边有些长得几乎微翘的汗毛，把原先就很翘的嘴角挑得更俏皮了。他总也爱抚着它道：“所幸给你赶上了乱世，没让小胡子给绞掉。”亚青是生在一个女子出嫁尚要绞面的守旧的家庭，但经不住他松林坡两年的站岗，两人就在他中大毕业那年请了桌酒，亚青也才大二，那年西南情势正紧，两人也没有惊动谁，安然地在小十字街找了间小屋住下，乱世里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一向不过如此。 <br> 外头马路呼啦啦一声，去掉灭音器的摩托车驰过去，他惊了一下，而后习惯性地搔搔耳后，不禁摇一摇头，失笑于自己的坐宫，怕那杨四郎也不会这般不专地思念大宋江山罢。 <br> 围墙外，路口的柠檬黄路灯多半已亮了个把钟点了，抽抽麻腿，夏令时间已行了快半年了，然而依旧是习惯不来七八点钟还是鲜亮的天光。 <br> 他站起身来，脚摸索着地上的拖板，泥地上竟是一片惊心的冰凉，他厌恶地皱皱眉，转过身来搬藤椅。 <br> 踉踉跄跄地进了屋子，只觉得满眼的昏黄，很是苍凉，是空袭后回到家，看着桌上碗里面汤的无恙，所感到的疲惫、永恒、欣慰。 <br> 他颓然地靠在沙发上。是八月，然而总有些不对。绿花窗帘被风轻轻地扬起，有着股聊斋的凄艳。他用力甩了甩头，粗喘着气，一定要甩掉鬼魅般缠着他的东西啊! <br> 他轻轻地倒下身来，脸颊紧贴着沙发摩挲着，绒质的沙发上有亚青脸上的细细茸毛，他用手背摩挲着，闭上眼睛想亚青，她的眼睛是如何的弯，她的嘴，她的手，她纤细的腰身…… <br> 也不知有多久，有种好舒泰的感觉，他不禁深深地吸了吸气，脸颊用力地贴住亚青茸茸的脸蛋，亚青，他突地坐直了身，亚青，亚青啊!真是去他妈的龌龊!他急着冲进浴室，噎噎地抽泣着，扒下身上的衣裤，真他妈的……。他急着解开腰带上的绊扣，然而手就是那般不听使唤地抖颤着，有着小男孩才输架回家后泄愤的迫不及待。 <br> 捞了把冷水抚平头发，他才发觉自己是赤身裸体地愣站在镜子前，还不时带着大哭后的阵阵抽搐。一会儿，才惊觉浴室里已满是水雾，关掉了正哗啦哗啦流着的热水，他又重新站直在镜子前，有着新婚夜的好奇羞涩，白雾的那一边，当是帐中的亚青。他迟疑地伸出手指，在镜面上轻轻地拨去一道朦胧，像那个山城浓浓的夜里，他轻轻地撩起覆在亚青脸上的发丝，抖抖颤颤地印了印亚青的翘嘴角，和茸茸黄黄的小髭子。 <br> 他又慢慢地画去一道道的水雾，斑马纹的现出自己泛着青白的身子，腰身仍像男童般的窄小纤细，他怜惜地用手抚着自己的肌肤，却不觉得感动，就像上课时用教鞭指点着挂图上的人体一样的平常。 <br> 出了浴室，他踱到厨房里，摸黑找电壶泡茶。他最怕那种一头一脸无底的黑渊，像是时常在耳畔唱不尽的一首小童歌，那般令人想迫切抓住一点什么，想钻进一个暖暖的怀中，听外头怒吼的风声，和妈妈那一声声带着乡音的龙儿龙儿。 <br> 外头有卡卡卡规律的响声，像那古老夜里的梆子，挨不明的更漏，看不完的春柳春花。那一声声，他觉得仿佛就敲到心头上来，一声声地在抽着他，也不知怎么的哗啦一下，只觉得衣襟上一径是冰凉的水，脸上也是湿凉一片。他拎着电壶跌撞地走出厨房，站在客厅中央喘着气，想再好好地哭一场，但又只能吐出一阵阵的干咳。 <br> 他狠狠地扔开电壶，独自站在那儿摇头笑着，多半又是隔壁轮到值夜的张佬的老婆来陪他。外头脚踏车棚跟前的那一条水泥小径，夜晚只要人走过时，总会有一阵惊心的响，张佬的太太是馆娃宫中的西子，响廪廊依旧响着永恒，然而那梆子声是打更老人的一盏残茶，在他心底泛着思念，凉的。 <br> “邓老师，邓老师……” <br> 他闻声忙不迭地拾起电壶，应声去开门。 <br> 门一拉开，他愣了下，仿佛立在当门的本该是低着头绞着手绢唤他龙龙的亚青。 <br> “烧水?邓老师。”他连忙闪过一边让校长进来。 <br> “您请，咳，里头坐，坐。”他尴尬地放下电壶，搓着手，立在一旁干笑着。 <br> “邓老师您坐下，这会儿给您送下学期的聘书来，顺便跟您提件事，您坐。”校长自己一屁股就沉在沙发里。她是个早年守寡的新派女性，总是不时透露着一股以自己白手创业为傲的神情，尤其在这高唱为我女界争光的女校里，更往往搞得男老师们发窘。所幸校长的霸气总是很带些母性的，大伙儿也就安然地纵着她了。 <br> 他拉过一张凳子坐在校长对面，多半是椅子太高，又加上人本来就是细长条的个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就愈发显得自己是个电影中被盖世太保审讯着的囚犯，强烈的灯光 <br> 里，把人孤立得好生无依。他不安地用手使劲地压着大腿，有些晕眩。午夜梦回时，他常会看到亚青就是那样剪影一般地被贴在鲜亮的墙上，小胡须依然翘着，人也笑着，只有他一人更是惊得一身汗。 <br> “……，嗯，邓老师您还好吧，天热，真是。这样讲您还明白罢。”他慌得赶忙抬眼起来看看校长，尴尬地笑笑，觉得嘴角笑得真吃力。 <br> “其实也真是，唉，……”校长看了他勉强的笑容，大概感到有些抱歉。这些年来，他是学校公认教学最认真、最不苟言笑的老师。 <br> “我知道您也是为难，这些孩子也不比我们从前，可是……”他听了校长一番解围的话，也跟着抱起歉，忙点着头道：“我晓得我晓得……” <br> 两人就这般呆坐着，校长扇着手绢，望一望一旁的电扇，再瞥一眼邓老师，他还是一径地在笑着，口中仿佛还叨絮地在道“我知道、我知道……”，也不知有多满意的样子。 <br> “您种桂?”校长很突兀地冒了声，有一丝久未开口的嘶哑。 <br> “哎，哎，桂，桂……”他连声应道，“是金桂，小些，以前在……，以前种过银桂，哎，银桂，娇贵些，……”他愈讲愈 <br> 轻，搔搔耳后，摇头笑着，讲着给自己听的一般。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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