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下班,陈瑜刚像游魂似地荡着街。清晨五时,入冬以来,最强的冷气团掠境,陈瑜刚薄薄地着了件泥灰外套,疾步踱到忠孝东路ATT广场前,向派报的人索借一份报纸,迅速翻到第三十八版,只见他的标题不见,最左下角有一百多字的“台北讯”,而中间是两百级特黑中圆的斗大标题:“麦克,我们都爱你。”巨星的四张照片连排一气。这时,全台湾只有陈瑜刚不爱麦克,十七岁点蜡烛的那颗泪再度咚咚不停地落下,糊了报纸的油墨。
阿敏办公室的人自那夜后就没有再看到陈瑜刚,他们都在报纸的头版看到他,他和阿戚在乐团的合照。“报社莫名挨子弹幸未伤及无辜,疯狂青年旋即饮弹身亡。”吃着早餐的街坊领袖陈太太无聊地念着标题,忽地扯嗓尖叫说:“谁说学音乐的小孩不会变坏,他们是恐怖分子耶。”
自此,没有人会去说和他们俩曾是如何如何好的朋友,包括以前迷死阿戚的陈五妹。她正在三级片现场,坐在粉红色灯光的纱帐内被梳着宫女头,“饮弹?头一次听到有人可以吞子弹,那一定是噎死的。”她看着报纸无表情地自语着。
书摘1
我们终于抱在一起,我们的气息早已重叠,然后现在是我们的肉体。
在这黑暗的小房间里,本来我们的短暂会面是和别人没有两样的,然而由于你想有后续的发展,你表现得特别卖力,声音特别低沉地响着金属磁性,全身充满了温柔而坚硬的力气,四十而立之根昂然又煦煦然挺起,融融散发一种腥膻中流转着麝香般甘甜的气息,轻易以其神秘
粒子的排列组合解开我封锁在胸腔、骨盆腔内某种化学物质的密码,于是我觉得心疼你了,把你刺痒痒平头的脸庞收到我的怀里。
中年男子呵,时光使你温柔,根器不再如青少年勃勃如刚似铁,锋芒敛去而悠转得温润似玉,进行一开始有些拙重的。而后逐渐变得深沉的、悠缓的、如长江大河一般的擅击,我的身体从深心到最外层的皮肤都发着颤抖,像玫瑰的柔脆花瓣由内重重不断开展出来。有某种哀愁的气体从身周无数毛细孔中氤氲而出,使我逐渐轻盈而有力气,成为某种无可育喻的精灵香气旋转着向上升起,再升起。
中年男子,在你的情话摇曳得只如远方风声吹划过树梢。我体会最深刻的并非你的体貌、或你的言辞,此时我闭上眼,双耳听若罔闻地感受到某种肤触、血液的振动、某种气态之流。不只是肉体,我感到有某种气体性,甚至超乎气体性的什么从两人身体中涨染开,而后迅速地彼此共振、旋转、洄流成一体,流逸到整个房间。(注一)
我们早已远远扩张出形体。
当你着好衣裳扣带离去,在你渐远的跫音后留下的就是一股低回逗留的气息。我闭着眼在半熟睡、半出神的状态中躺着把玩你的气味如同你没有走。在这留下来的,独自一人的夜里,你残留在被单的精液、汗液、各种韵律的动作与喘息,都以气味的形式游移在我面庞上方不远的空中,如同深海底的神秘鱼群与浮游生物。我做梦似地开始联想,一一温习或预习肉体温度、肌肤的弹触、人与人的沟通、家庭的结构、以及我们能在其中成一体的某种类似气态或液态的什么。只由于从你身体上流溢出的温暖气息,我想起了你是一个“人”,你的样态、你的思想,你自童年以来的所有过去,你身为人类以肉身实质地行走地球上的整个存在,从此在我心中,你的存在永远都发着微光,你每一个所到之处也都发着光。我仿佛能够直接看人你的内在或这世界的内在,在那里只有光存在。
当我们随着时日进行交往,逐渐了解彼此的生活习惯、信念、人际脉络与获得喜悦与满足的方式,我同时也在深入你的气味。自童年起,一向只在潜意识层面运作的嗅闻感应一下子突然鲜明起来,有了焦点。几乎所有的气味都以你为依归而开始变得敏锐如花朵绽放。最鲜浓里卷着铬黄光线与褐绿沙尘的海洋气味是与你在木麻黄丛中狂吻时闻嗅到的,甚时沙滩黄昏不断转动的黯光如同密织罗网,一层紧似一层当空罩住我们如鱼般的黏缠跳脱;而当我于小圆桌底下以脚趾擦过你隔着灯芯绒布的小腿肚,小店座客缤纷中的卡布其诺与香艳的肉桂粉在空中如同不需河道的河流,以前所未有的浓度灌人我。当我们夜游阳明山,你汽车内所发出的某种混合汽油、机械、皮革座椅和P010芳香剂的密闭气味叫我欣喜,而当你送我回家,门边邮箱中铜版广告纸的簇新气味就在我身边发着亮光,像是美好的一天的句点。然而在这外出生活的缤纷之外,我最有贴心恒常之感的,却是蕴在你脱下衣物中的,有些雾数而又仿佛有着淡淡中药香的衣柜气味,以及当我独自躺在你睡房中,那沉静却像是某油漆或化学药剂浸染而成的气味,一闻就知道这里一直有人住着,一个男人。以此方式我饮入了你,你的一部分,而我们完成了连接。来自你基因密码的气味以微型粒子的形式,经过我鼻黏膜细胞的印证(注二),进入我脑部的基因密码系统进行开启、镶嵌与重组,就如同某种录音或录影能随时依按键重现.并以此建立完整的防御孤寂与疾病的能力(注三)。
通过这砦层出不穷的气味,我开发了一个嗅觉的领域.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认识并建构我的世界。我越来越能够感受嗅觉如一条绳索。沿着它穿过气味的河流、洞穴、追溯到更接近源头的谷地,而终于到达你气味的领土,你的国。在嗅觉的世界里那是一个完全确实的存在体。透过我嗅觉细胞与感知的力量,你原本如同影子般的,无血肉的气味之国首次被注入生命,打入光线。成为发亮的振动频率嗡嗡作响的实相(注四),其中所有的建构,在刹那间兴盛立起。你的气息之国终于在我的意识之中建立、保存,永不倾毁。
然而当你的气息与影像已经渗透入我的身心到根深蒂固,我发现你并不在乎,或甚至感受不到我的气味,因为那不是你身为主动者爱恋的方式。你只须要被包容与被感受。相处不到三个月,你开始抱怨我们不搭调,我总是欲言而止,或是说出你不太能理解的话,也无法涉入你
所烦忙的事业与家庭压力之中,你说你再也无法承受面对社会产生的罪恶感被人发现的恐惧,你开始减少与我会面与做爱的次数,假日中疯狂地以cau机怎么唤也唤不到你,在我还没完全懂得连日来消沉的音义之前,你斩钉截铁离开了我。
得到了你的气味之后,我失去了你的身体。
失去了你之后,我辗转反侧,来回求索不得,丧气绝望以继,种种情绪如哀怨、愤怒、苦痛、隐忍等不断在脑中轮翻与假想的你辩证。虽然你早已消失,你的种种气味和与之俱存的所有场景和回忆不断在我心中重复曝光,我因而能藉这些相应而生的挣扎的情绪维持活力。然而
当所有挽回的希望都已幻灭,掩藏在这些情绪背后的空虚终于水落石出。曾经长期使我不知如何自处的情欲也挟着对生活的乐趣而去.书本、饮食、鲜花与各种美好形态的肉体都失去了气味,它们曾有的一层隐形的薄光亦随之消失了。
从此我开始了流浪,不喜欢我独居的家。从工作的处所到住处、从街上一家家琳琅斑丽的服饰店、一间间精巧光影和剔透口舌的餐厅,我都像是云似地无可栖止,知道自己下一刻又得走了。当我视之如故乡的睡眠也变得索然无味,我真的变成了失去身份证的旅人,在最熟悉的一成不变的生活路径中流浪,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香水。
原来我对于香水的印象并不好,几乎每个使用者总是令我觉得人是人,香水是香水地渭泾分明,因之更多了一种人工感。何况人体自然的香气——清净腋窝之麝香如夏日奔走之雷雨流,肌肤内暗藏的体气仿佛覆卷含湿气的茶叶——更珍贵于化学制品何只千百倍。然而当我在卖场恋恋地再闻嗅到DRAKKAR,我黯然忆起了你胸膛黑质粗粒细胞中发透出来的沉郁丛林香,原来就是如此浑成天然地混合了这小瓶罐中的露滴。既然我已与自己的心灵断离了,又何妨尝试颇容易取得的植卉精华,转而贴恋这物质人间的单面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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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末,小说台北
王德威
廿世纪最后十年的台湾,喧哗骚动,百无禁忌。前此数年剧烈的文化、政治板块异动,到了此时已冲撞出新的景观。传播媒体的繁殖衍变,使文学转化成为分众乃至小众事业;影音声色等文化工业的勃兴,使文字创作与阅读面临崭新的定义。而种种批评风尚,从后现代到后殖民,从女性主义到酷儿论述,更不断改变文学典范的指标。自从l987年政治解严以来,台湾早已进入了众声喧哗的时代。世纪末台湾文学的最大挑战,与其说是尺度或禁忌的存在,不如说是尺度或禁忌的消失。众声喧哗以后,我们何去何从?
这毋宁是创作的吊诡了。 当一切形式、题材都成为可能,写作者的自由居然成了一种始料未及的负担;当传播媒体如此无远弗届,纸上文章反而少人间津了。八十年代的小说狂潮于此不进反退,作家“盍各官尔志”的抱负逐渐有了“何必言尔志”的疑惑。重要的作者如张大春八十年代未曾以《将军碑》、《四喜忧国》等作,向以往感时忧国的传统作出最后(且不无嘲弄的)敬礼。九十年代的张益发嘻笑怒骂,一部《大说谎家》顾名思义,明白点出自嘲嘲人的心思。更值得注意的是朱天文。她以(世纪末的华丽)(1990)为世纪末台湾文学定下基调。时至九十年代中期,朱自处台北一隅,不禁感慨文字手工业是一种最“奢靡的实践”。
奢靡的实践:世纪末台湾文学集张致与感伤,华丽与荒唐于一炉,在在展现了不同的面貌。而此一奢靡实践的地标,正在台北。就如上海、香港一样,台北作为台湾文化事业及工业的重心,其来有自。台北不仅是台湾出版业及报业——文学发表的主要管道——的聚集地,也其商业、文化、及政治的实力,成为召唤文学想象的枢纽。台北人文荟萃、左右逢源,但她的都会风华,是在过去数十年不断壮大改变而成。六十年代白先勇的《台北人》系列,写四九年之后大陆迁台者权把他乡作己乡的悲喜剧,初为台北勾勒特定光影。那是一座蹇涩狭小的城市。一群新移民痛定思痛,切切要在海角天涯移植当年的繁华想象;上海南京、北平香港,台北亦步亦趋,却终难超越地理即历史的局限。究其极,《台北人》写的是一群人在台北,心系他乡的台北人故事。
七十年代的台北因应政经文化的嬗变,开始展现一已的魅力。王桢和的《小林来台北》写未经世事的乡下青年,来到台北谋识的憧憬与挫折。台北的魅惑与势利,机巧与机会,结实地让外地人上了人生一课。乡下人进城的故事我们看得多了,但王祯和旧题翻新,以笑谑而不
以义愤来点染城乡的差距,仍然别有心得,而台北的大都会身份,已然因此确立。王祯和的年轻人不论经过什么考验,多半会在台北定居下来。彼时的台北,正逢经济起飞的好景,商机无限,自然吸引无数心思活络的外乡人。与此同时,种种都市症候群也相随而起;都市丛林的游
戏,是要付出代价的。到了七十年代末期,陈映真——台湾最重要的左派小说及评论家——写出了“华盛顿大楼”系列。他痛斥台湾在跨国资本主义的肆虐下,已成为一种新型商业殖民地。台北人哪里还有故国,或故园,之思?五花八门的市景下,是疏离及异化的人际关系。陈的《夜行货车》中,安排了两个觉醒的恋人驱车南下,回归故乡。但这是陈批判资本主义所流露的乡愁吧?台北走了两个人算什么,更有千万人是要留下来继续在都会中翻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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