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有个昏昏欲睡的老头,等我闯进去的时候,他坚持撑着眼皮把信找出来拿给我,还在信皮上仔细地抚摸了一下。我脸涨得发烧。十白庄庆问,我轻轻绕过宿舍楼回到教室,掩上门,拆开信。信是用绿色的马克笔写的,说我像(叶塞尼娅)里的露意沙,他把我想象成那样一个到处惹人疼爱的爱娇的金发姑娘了?说他很想我这个小朋友,还说没准突然有一天他会出现在我面前,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噢,我高兴极了高兴极了,只是他把“耽误”写成“当误”,有损他的形象,但我尽量不去看这个错别字。<br> 刚刚把信在日记的夹层里放好,庄庆就推门进来了。她淡淡地向我打了个招呼,坐到自己位子上,我知道她一定在宿舍里等了好久,想我会去告诉她什么人写信来,但没等到,生气了。我心里觉得挺对不起她,她真是有什么事都第一告诉我听,连上次高三的陆村给她写那样的信,她到小河那儿和他会面,他吻了她的手,她当时害十白,现在又很幸福,这样的感觉都告诉我,但我却对微不足道的秘密也守口如瓶,不公平,但我只有这么一丁点感情的秘密。我珍惜它如我的生命,实在不想告诉她。于是,我拿出化学本,和她一块做题,看着庄庆细长的不高兴起来眼白特别多的眼睛。我第一次对她说了我在家里受的委屈,舅妈骂我的时候,我气得<br> 发抖,舅舅的衣服没有人洗,借酒浇愁,家里日子不像日子。<br> 庄庆同情地看着我,她当然不会知道我的心酸,她才是真正的露意沙。她说:“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br> 我和她一起走到大厅里,远远的,看见新漆的布告栏里贴了一张告示。又处理谁了!我心里一惊,走近一看,是高三的雷莉莉,说她暑期留校期间与某男生交往过密,超过熄灯时间还留在男生寝室里。全是些留给人无限想象但又说不出实质性错误的字眼,布告洋洋得意又一板一眼地贴着,像学校对我们的一贯嘴脸。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怒火,真是专制,封建!如果她真犯了什么错误,就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如果她和男生恋爱,我认为非常美好!学校教导处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非得让我们像他们一样暮气沉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全变成陆海明那样的绵羊才称心。我怀疑他们是嫉妒我们的青春。<br> 我真想撕了它!我伸过手去。<br> 庄庆忽然推推我:“校长助理!”<br> 我回过头去,长长的黝暗走廊里,高高的天花板下,站着穿灰衬衣的校长助理,永远扣着第一粒衬衣纽扣。他远远地站着看我们,我们也远远站着看他,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布告在我们心里激起过什么样热切的同情和愤怒。<br> 走廊里蛇一样盘旋着没有阳光的风。<br> 我心里充满愤怒。<br> 下午,化学老师宣布下星期要全面测验,得意得不得了,威胁地说:“到了初三啦,非同小可,非同小可。”第二节课上代数,老师又宣布下星期做测验,因为到了初三,拼搏的时候到了,我们为什么拼搏,为谁拼搏,拼搏些什么?体育课前,何老师抢在操场上广播开始之前关上教室的门,我才知道考个翻天覆地的时候到了。因为到了初三。庄庆像被毒太阳晒过的花一样萎下去,陆海明却像受了强刺激的青蛙一样跳起来,我心里则充满了愤怒和烦躁。<br> 到晚上,被窝里走廊里又一片翻书声。我独自躺在帐子里,我真渴望骑马,跨上奔腾长啸的骏马,风驰电掣地向前飞奔,我死以前必定要先骑过马。如果我做了皇帝,我第一要杀发明看考分录取好学校而不看思想和真才实学的那个坏蛋。第二不准再提鲤鱼跳龙门的故事。 <br> 从帐子里望出去,四方的龙门楼在月光下威严地站着,窗子黑洞洞的,的确像座太监狱,囚禁着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理想。我想陆海明是没有理想的,他只看到要一级一级读上去,而理想肯定不是这样的。回想几年前,我一入学听高年级同学这样说的时候,还认为他们偏激,现在认为他们说得很对。我进错了学校。<br> 这一夜多梦,一会儿是在草地上像盛开的蘑菇一样的黑裙,一会儿是雷莉莉的告示,一会儿是温暖的大手,我怎么记得这样清楚,我看见手背上有一粒咖啡色的痣,很是动人。又看见了黑猫,极其恐怖地向我扑来,把我推到一团黑色里。等测验完,我一定要去找弗洛伊德的书来看看,释释梦。<br> 1985.9.10.<br> 功课,令人昏头昏脑的功课,我看见天上飞着一群不知什么鸟,那么大的天,什么也没有,但它们总围着操场一圈圈地飞,一圈圈地飞,连鸟在龙中的空中都要遵守一定的轨道飞翔,一切都那么机械!机械!令人厌烦。<br> 我喘不过气。陆海明头上又开始散出汗味来了。自从何老师找庄庆谈过话以后,她的脸上就笼罩着晦气,眼圈发青。何老师告诉她高中如果不能进龙中,她就得回小城里去上那儿的高中,那是死路一条,难进大学。那将来能做什么呢?到乡镇企业去做工人,长大、变老,像一片无声无息的树叶而已。她现在每天都开夜车,举着蜡烛时也很像修女。<br> 庄庆在操场旁边的树阴里一下一下跳绳,不快也不慢,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陆海明一边跑一边看手心,永远念念有词。<br> 好像有人看我,转过身来看,是何老师。她神色不对,头发乍起来了。我一阵惊慌,不用功,不像话,我感到自己有罪,像爱德华大夫。<br> 何老师说:“宁歌我对你实在失望,你今天上政治课的时候睡着了对吧?政治老师到办公室来找我,我真是无地自容!我班上爆了龙中的冷门了,我们是先进班级,”<br> 可我实在厌恶她那种报复式的复习方式,她不是在帮我们,是在耍弄一只渴望吃糖的笨重熊猫。我恨。<br> 但我不敢对何老师这么说。我无聊地翻衣角。<br> 何老师真正愤怒起来,像一壶水,听见它热了响了开了,白烟滚滚“我以为你是开夜车累的,我对你是特别留心,但我不知道你这么不求上进,上学期贪玩没考好的教训你一点也不吸取,我以为你会努力追上去,我真把你看得太重了,我错了!”<br> 我不说话,轰炸好了!如果不说我使你失望,也许我还挺内疚,现在我认为活该得很,真的,帮我从负疚中摆脱出来,要谢谢你呐。我看天上的鸟,该死的鸟,一圈圈飞,飞得太规矩,没有反抗精神。<br> 她说:“我昨天考虑了很久,我想这一阶段你就不要再参加班委王作了,把学习抓上去,再为大家服务。这样,同学对班委也心服口服。”她仔细地看我脸上的表情,像激动又狡猾的公鸡,这是我切齿痛十艮的激将,强迫你从内心深处就范,主动地去走她指出的路。<br> 我心里怒火熊熊,但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把手插到裤子口袋里,我只恨我不会吹口哨,绝不要显得我在乎,偏不。<br> 她抿住嘴,抿得发白,终于说:“希望你还有自尊心。宁歌,你可是龙中的学生,为了这个我也要对你严格要求,你这样自甘堕落是绝不能容忍的。我是一定要给国家送出一个合格的龙中学生。”她悲壮起来,“你可以恨老师,但你必须按我说的去做,将来你就会为今天的严格感谢我。”<br> 她真太天真!<br> 鸟儿还在排好队,一二一地飞。要是我是鸟,此身甘与众人违,如果死能解脱这一切,我一定死,这莫名其妙的压抑的人生,<br> 晚自习结束以后,轮到我和王学明做值日。出去倒土的时候,发现走廊的昏灯下站着陆海明,他又在念念有词,看到他念念有词,我感到悲哀,一个可能很有天分的青年一天天地变成了没有任何个性的书呆子。我救不了他。他往教室里环顾左右,又看看我。我一低头走过去。他从后面追出来,说:“字歌,宁歌同学,我很想和你谈谈。”<br> 我停下,身体软软的,飘飘的。扶住旁边的东西,一看,是布告栏,又新贴了一张,高二男生作弊被发现,警告处分。这是让他们逼的!我很厌恶地移开手。现在,我深深感到我和陆海明绝对是两路人,达尔文的进化论有错误。<br> 他说:“你是聪明,但也要用功啊,你和老师作对没好处,我是觉得我们是谈得来的同学,我们不要放弃了好的前途啊,现在我们读的是全国最好的中学,受的是英才教育啊。”<br> 他的嗓音变得那样古怪,像公鸭嗓子。他的眉毛连在一块时,显得多么蝇营狗苟。真可悲啊,我转身就走了。我的鞋跟敲在空荡荡的走廊地上,声音像匹漫步的马,我多渴望骑马,一往直前,大刀阔斧地生活!<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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