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为我们的生日煎了两个鸡蛋,我拿手撩拨着没有凝起来的蛋黄,用嘴去吸,萨尔梅把她的那份让给了我。她换了一件米色的长袍,是父亲的睡衣,长长地盖住她的脚背,身体光溜溜地钻在里面。她用衣服帮我擦手,留下一摊浅黄色的印记。母亲说: “石头底下,你知道你几岁了吗?”我专心地吃手里的鸡蛋,好像那种香味是绵延着钻到骨头里面去的一样。萨尔梅趴在门槛上看着不远处的石柱子,她说:“妈妈,什么时候算是真正的女人了?”“等女妖睁开眼睛的那一天,你就是真正的女人了。”我突然想到村长的话,那个目光阴沉的男人,他用毛了边的衣服袖子抚过我的头发。我从萨尔梅的背后看那石柱上女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看上去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长长的眼线缠绵了多少年,连村长都说不清楚了,她已经被石头封住了生命,她的生命长在了石头里了。
晚上一片喧嚣,有砸锅卖铁般的声响。
我躺在被子里,萨尔梅睡熟了,我听到有无数人跑动的声音,是人在跑步,很多人,他们跑得很急,气喘吁吁,步伐快得我无法用我的思维来跟上去,没有节奏的,嘈杂得不得了。风很大,春天特有的沙尘天气,在夜晚听起来就像是干燥得不得了的声音,几乎能够想像它们割裂你的面孔,嵌入你的皮肤。我噩梦不断,梦到自己奔跑得快要死掉了也停不下来,后来真的死掉了,死掉了以后我就醒了,用手摸自己的脸,上面还残留着白天被鸟屎袭击后留下的温润的感觉。外面依然是吵闹不堪的,我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脸,结果在另一个噩梦里我梦到自己在人群中无法呼吸,我打开窗户,打开所有的窗户,后来我又死了。
第二天推开门的时候鸟的尸体到处都是,它们看上去都是从高空坠落下来的,骨头都摔断了。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挖土坑,两个人都不说话,穿着黑颜色的衣服,像两个掘墓人一样。我飞快地跑出家门,麦地里是身体上沾满了泥土的死鸟,各种颜色的鸟。当它们死去了以后,它们看上去就和地上的泥土化成了一体,它们是一体的。死亡树上还悬吊着被枝叶卡住的尸体,像腐烂的风铃一般不时会掉下来,发出沉闷的坠地的声音。我被砸中了,一只灰黑色的鸟突然砸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感到它的爪子抓住了我的肩膀,只是一秒钟的时间,它抓住了我,但是它死了,它的身体已经是僵硬的了,羽毛看上去暗淡得像是枯死的草。我害怕得要死。村子里到处都是鸟,只要是目光可以触到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各种鸟横躺在地上,它们露出的肚子像漂浮在水面上的死鱼,这绝对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我看到村长了,穿着黑色毡毛大衣的村长就蹲在石柱子的底下,他的眉头绞在一起,头发一蓬灰黑来不及整理。他的手指在石柱上反复移动,手指颤抖而僵硬,伸出来的食指不时抽动着。石柱子的:周围被鸟的尸体围了起来,让它看上去像图腾一般。我知道村长在看什么,在刹那间我撒开双腿想跑开。
“石头底下。”村长叫住了我,他的头发后面像是有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我。“你是容易把神惹怒的孩子,以后远离这根石柱;我不想看到自己村子里的人受到伤害,知道吗?你生来潮湿,潮湿是这里所有的人害怕的东西,你是灾祸,远离这根石柱,如果你不想伤害你的家人,不想伤害萨尔梅。”村长始终没有回头,他的手指在我用树枝刻上去的乌鸦上面反复摸索,那只乌鸦死在了西溪的对岸,我看到它一头撞在了塔庙上。
他的眼睛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液体,它们匆匆地经过他的眼睛,在里面留下沉淀物。他说他看到过很多东西了,化在雨水里支离破碎的彩虹,秋天飞回来的候鸟羽毛里藏着的春天的灰尘,蚯蚓的眼睛看出去的泥土。我看不到这些,我看不到这些。
在村子里有一本很久很久以前的书,是村长拿出来的。它的面子是动物的皮,上面布满了霉点。村长说里面记录着很多从前发生过的事情,像西溪沿岸的那场战争等。还有插画。我在书里面看到了石柱子的画,用炭一样的东西画下来的,已经模糊不清了。村长说这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书了,是村子里的历史书,每一代人都在上面写字。
他用手沾着唾沫一页一页地翻,书的边缘已经烂了,纸张发脆得用手指头轻轻捅一下就会留下一个窟窿。他翻到一页停了下来,给男人看,男人俯下身体仔细地看,然后对村长摇了摇头说:“它上面讲了什么?”
村长用手指点着上面一行行早已不辨形状的字说: “雨水让眼睛重新看到彩虹。”他看看男人,“你可以等待村子里再次下一场大雨,这里的雨水或许可以治好樊樊的眼睛,不过这里很少很少下大雨,可能你会等上几个月,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要知道这上面上一次的雨季的记载恐怕都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几百年。”
“几百年。”男人粗大的手指垂了下来。
“几百年。”樊樊的眼睛闭了又睁开。
“几百年。”萨尔梅笑了。
母亲手指的疼痛突然变得频繁起来,并不是猛烈的,只是轻微的痉挛和抽搐。母亲有时候坐在台阶上说:“有一根细线哟,拽着我的手指。”可是她的手指已经没有了呀。在她六岁的那年就已经没有了呀,她说她感觉到有一种东西在维系着她六岁以前的记忆,那种记忆她已经说不出具体的样子,但是她知道有东西真实地存在着,如此坚不可摧地存在着。那是什么,那
是,什么。
有时候她在院子里面洗衣服,有时候她坐在屋檐底下看头顶飞过去的鸟群,有时候她看着我和樊樊奔跑着冲出门去,有时候她躺在父亲的身边,轻轻地上下起伏地呼吸,然后残缺的左手小手指突然地疼痛起来,她就屏住呼吸。疼痛纤弱而敏感,似乎也在呼吸。她把眼睛闭起来,脖子里的皱纹会在那一个瞬间突然出现,遍布她的身体。她感受到一种力量,在她的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在她试图要捕捉的时候,疼痛会消失得找也找不到。
后来脚踩麦子是怎么样把九根手指从台阶上抱起来,他的鼻子里面还喷出浸泡在酒里面花瓣的味道,他的手脚还是冰凉的,他把九根手指从台阶上抱起来,放在肩膀上面,他的手抱住她柔软的腰,一群归巢的乌鸦从他们的头顶掠过去,哑哑地叫着。他走进屋子,把她放在床上,她的头发松软地散发着麦子酒的清香,左手的手指痉挛地卷曲着。在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皱起了眉头,她的脖子上面出现了大片大片细小的皱纹。
他流着眼泪再次败了下来。这一次竟是永远。
头发虱子来的时候母亲正和樊樊一起在清洗煮草药的罐子,褐色的汁水顺着母亲的胳膊往下面流,她的身上混合着各种植物汁液好闻的味道,樊樊的眼睛里面已经有了村子周围儿乎所有植物的汁液,头发虱子在院子的门口站住了。
“你好。”母亲用纱布擦干净罐子,纱布上还沾着残存的草药渣滓。
“有些事情,关于你的男人,我有点不明白。”头发虱子是个我喜欢的女人,说不清楚,她是和母亲完全不一样的女人,她的眼睛长得像迎风生长的麦子一样健康。
“怎么?”母亲用左手把遮住眼睛的一绺头发撩拨到耳朵后面去。
“他败了。”头发虱子笑了,“我再也不能够拥有他,哪怕只是瞬间。那个瞬间他会皱起眉头,他会深深地喘息,他的眼睛会变得迷离,他的身体会变得脆弱。可是我再也不能够拥有这样的瞬间,他败了。”头发虱子在嘴角边遗留了一个单薄的笑容,“你爱他吗?你是爱他的吧,我知道。”
母亲从井里面捞上来一罐子酒,冰凉的罐子在闷热的空气里面起了水汽,母亲用手指抚去水汽,拿出两只瓷碗,咕咚咕咚地倒了一碗给头发虱子,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樊樊和我趴在窗格子的后面。头发虱子捧起碗把酒倒进了喉咙,一些冰凉的液体沿着她的嘴角流出来,落到地上一下子就被泥土吸收了,在空气里面蒸发掉了。
“那天他扛着你走过我的家门口,16年前了,我还是清晰地记得他手指上面的青筋,一根根地如此清晰,他甚至没有朝我看一眼,我也记得你的身体,水珠从上面滚落下来,美极了。”
男人准备了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来收集雨水,早晨他就背了他的大包出门,包里面鼓起来很多东西,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在村子里收集了那么多的罐子。他把它们放在很多地方,死亡树宽大的树叶子底下,这样倾盆大雨的时候雨水就会顺着树叶的茎脉落到罐子里面。西溪边上的石头堆上是一些宽口的瓦罐,那里地势低平,雨水会顺着泥土冲刷下来,流进那些宽口瓦罐。石柱子的周围摆放着一圈瓷瓶子,高高低低的瓷瓶子放在女妖的眼睛底下,樊樊笑着跟在他的父亲后面说:“如果女妖也哭了,那么她的眼泪就会通通掉进这些瓷瓶子里面。”我和樊樊帮着男人放瓶子,每天做无数次的弯腰运动,到了夜晚所有的肌肉都像是浸泡在醋里面一样地酸痛着。我踢翻了一个瓶子,那是一个上面有着青颜色描花的瓷瓶子,拿起来对着太阳看,会觉得它几乎是透明的一层纸片,有着细细的口,它没有碎,只是在瓶口的地方多了一个很小的缺口。我担心地用手去摸的时候,缺口在瞬间就划破了我的手指,一滴圆润的鲜红的血滚了出来掉到泥土里面以后就没有了,连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就隐没在泥土里面。
村子里面的人开始等待着这一场雨,这种等待因为没有目的而不安。
大风把死亡树的叶子吹得簌簌响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看天空,或者就发疯般地往家里面跑着,嚷着下雨了下雨了。大家都心不在焉地生活着,母亲在家里面准备好了草药,那种可以治疗关节疼痛的草药,她仔细地用纱布把它们等份量地包起来,然后堆放在院子角落干燥的地方。村长在养牲畜的地方拉起了大大的雨棚,他拉雨棚的那天我看见巨大的油布像面旗子一样地在风里面飘舞着,黑颜色的,一下子就遮住了半个天空。几乎每户人家都在屋子里面燃烧着可以吸收潮气的香料,整个村子沉浸在这样的异香中间。燃烧的烟雾若有若无地在村子的上空弥漫着,像是乌云一般,每天都有人在说:“看那天呀,那天变成了这种颜色,这会是一场怎么样的雨啊。”
萨尔梅成天都趴在窗户前面望着天空,她保持着脖子仰着的角度,把下巴搁在手臂上面,直到把手臂压出一条条的红色印记。天空还是干得要长出裂缝的样子,像是一只巨大的煮成红
颜色的蛋壳,被轻轻地敲击出了细小的裂缝,逐渐地蔓延着。
“真的要下雨了吗?樊樊,樊樊。”萨尔梅在嘟嚷着。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