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米说,也不知道我欠下你啥啦,你就这么恨我。
我就看见苦根儿的眼睛了。他好像叫这件事情一下子给弄糊涂了,好像叫这件事情一下子给吓住了。他拄着一根血红的锤把,两只眼睛里好像是灌了铅,又浑又重的一动也不动。我盯着他的眼睛。今天早晨就是咱俩去的,咱俩去了,他就上吊了,你说吧你,这叫啥事情,你说吧你,拐叔不是为了咱俩上的吊,是为啥上的吊?咱俩去的这事情再没第二个人知道,你说吧你,不是因为咱俩是因为谁?你说吧你。咱们这是叫办了件啥事情呀,啊?你说吧你。这下可好啦,狐狸没逮着先赔进一条命去。你说吧你。
他那两只眼睛呆得像两个石头珠子,他压根儿就看不见我眼睛里头说什么,他拄着那根血红的锤把摇摇头,他说,我真没想到咱们村的阶级斗争这么复杂。
我日他一万辈儿的祖宗!能不复杂吗,啊?人都上吊了,你说吧你!叫咱们“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还是粗心大意了。这下好了,这下他妈×的不用扫了,扫干净了,人都死他奶奶的啦,还扫个毬!你说这事情可咋办吧?
他那两个石头珠子压根儿就看不见我眼睛里头说什么,他又说,我真是没有想到咱们村的阶级斗争会这么复杂,太复杂了!他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一把炒豆子放进嘴里嚼起来,咯嘣咯嘣的就像一匹马。
我看见他那两只眼睛了,我就知道别想指望他了,剩下这些麻烦事情全是我一个人的了。我说,糊米,今黑夜你先顶上拐叔的差事,到马号睡一宿,把那几头驴先喂上。
糊米还是低着头,糊米说,我不去,我害怕。
我说,你怕毬啥呀你!一个光棍儿没牵没挂的你怕啥呀!
糊米说,要有老婆倒好啦,有人做伴儿我倒不怕了。再说铁成、三怪、捞饭不也都是光棍吗,咋就非得我去呀?
我说,我这队长就领导不了你啦,你日能的要翻天啦你!你狗日的不去,往后永辈子不用在队里干活啦,永辈子不用挣队里的工分儿啦!
糊米说,我去还不行吗。我服从还不行吗。不挣工分我喝西北风去呀?也不知道欠下你啥啦?我服从还不行吗。
我说,都还愣着干啥呀,走吧!回去还要杀羊,还要给传灯爷师徒俩派饭,还要给拐叔挖墓,麻烦事情多着哪!
一群泥胎让我给叫喊得动弹起来,等到大伙走出一截了,我叫住他,我说,苦根儿,你说这事情闹成这样了,你说咋办呀,啊?
他说,天柱,我想好了,阶级斗争越是复杂,咱们的立场越要坚定,越要把斗争进行到底!我一定要做那件事情,我就是在想,怎么做才最有利。
我就知道他根本看不见我眼睛里头在说什么,我也不打算再跟他说了。自己村里死了人,跟外人说啥呀说?自己的事情自己不办,叫人家外人操心呀,指望小姨子养儿子不是白指望?
铁成扭回身来问,天柱,你说咱们在哪儿给拐叔挖墓,在哪儿埋他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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