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青苔小巷中的情书<br> 收到生命中第一封情书,是在一个枯燥的寒假之中,情书不是从邮局飘然而来的,而是夹在一本发黄的书中,那本书好像是《青年近卫军》或者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我写情书的少年住在金官小镇的一条铺满石板小路、生长着青苔的小巷深处。<br> 我见得最多的青苔就是那条小巷深处脱颖而出的,疯狂生长的青苔大概有许多年的历史了,给我写情书的少年那一时期经常跟我交换书看,当一本本发黄的书籍在我手中传递时,书籍上还散发着另一个人的体温。<br> 而我在书中发现一封叠成三角形的纸条时,情书仿佛是从云缝之中飘然而来的,他的呢喃之声偶然让我想到了保尔和冬妮亚的爱情。然而,我还是颤栗着,那是青春生活中从未被撕开的颤栗,当我展开那封信的时候,结果是一阵心跳的肃静,一页白色的纸在微风之中颤栗着,同我青春的、微绿的、惊奇的颤栗一样,它继续着那种肃然,但无论如何,我已经看到了那封信,这意味着我开始撕开了青春期的一种迷雾,我撕开了,刻画着一种心悸、惊喜的色彩。<br> 一封情书用可能的方式敞开着,一封20世纪70年代的发自一位少年的情书,飞速地驰过我所看得见的山坡上的篱笆,被一个住在青苔小巷中的男孩倾慕着,被一个男孩那激动人心的钢笔字帖所笼罩着,我第一次想象那个男孩坐在窗口的身影,我第一次散着步,在寒风中经过了那片冬日的篱笆,然后独立地横跨过去的体会中有一种朦胧的幸福,仿佛有人在等候我。情书,第一封被我撕开的情书,我读了几乎有100遍,我的眼睛因炫目而荡漾着,一个写情书的男孩似乎把我引向一种美妙的舞步,然而,最终把我引向的却是那条生长着青苔的小巷。<br> 也许因为我饥渴,这种饥渴不是对情感的饥渴,那时候,情感还没有像疯狂的青苔一样从石板路上,从小巷中的墙壁上,从缝隙中疯狂地生长出来,我饥渴是因为交换在那个男孩和我手中的书籍,不知道什么神奇的魔力,书成为了我们彼此交往的借口,如果没有那封叠成三角形的情书,这样的交往是明朗的。<br> 然而那封情书出现了,我们的交往不免有些让人心跳,从那个时刻开始,我便从场景和气氛中学会了掩饰,我掩饰自己的情绪,佯装没有看见那封情书,这样一来,那个少年开始着急了,他巧妙地问我有没有发现一个纸条,当时,我正置身在那条令人着迷的青苔小巷之中,青苔仿佛从我身体中长了出来,用来掩饰住我的那种心慌意乱:“纸条,什么纸条,我可没发现什么纸条?”我仰起头来看着墙壁上的青苔,仿佛因此移过墙壁,到达一个我们没去过的地方。<br> 少年低下了头,看着脚下的青苔不说话,那天中午,我们所交换的书籍是《小城春秋》。我从他手中接过书,他的体温留在了发黄的封面上,而我的体温一定也留在了另一本书中。他给我的书中没有三角形的纸条,没有情书,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给我写过情书,也许我的满不在乎,我的那种矜持吓坏了他。<br> 多少年后,我开始写情书时,我拉开了抽屉,那封最初的情书已经变成黄色,我的思绪已经跳动在别处,在异乡的车厢里,在指尖的朝前移动之中,当我开始写情书时,我才理解了那个少年,理解了他少年时期的幻想,我,曾经被他所幻想过,被他所萦绕在心灵中,哦,情书,用我的手曾经撕开过的情书,延续在一个忠诚的时刻,也必定会延续一个决裂的时刻。<br> 一封被撕开、阅读过的情书,它因此可以荡漾在潜意识里,荡漾着记忆和语言,正是那个被撕开了的瞬间,我知道我被别人注视着,它必然会产生颤栗,它因颤栗而唤醒了我们身体之中的一个房间,我从一个房间通向另一个房间,从一道窗口到另一道窗口,我在撕开情书以后开始迷失,只有迷失才会看见我自己。<br> 当那个住在青苔小巷中的少年随同父母迁移时,也正是我还书给他的一个时刻,沿着长满青苔的小镇,我突然看见了一辆小马车停在路中央,那个少年正在朝着马车移动着手中的那只笨重的木箱,我想,制作木箱的那个木匠一定也很笨,那种笨显得很朴素也很可笑,那是一种轻松而沉重的笨。<br> 少年看见了我,此刻他终于把那只笨重的箱子已经挪到了小马车上,他满脸汗水,他惶惑地解释着这次突如其来的迁徙活动:少年的父亲经过了几年的努力,终于可以把他们一家调到外省去,因为所谓的外省就是他们的老家。<br> 少年用一种留恋的目光与我的目光只对视了一瞬间,马车就要开始朝前移动了,少年的母亲要叫唤他尽快上车,少年是最后一个上车的,我把书还给了他。他便迟疑着往马车上跳去,少年的迟疑感使他的目光显得有些忧伤。<br> 马车已经随着小巷中的或明或暗的光线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我仍然站在生长着青苔的小巷深处,绿色的、潮湿的青苔从此以后仿佛在我身体中疯狂地生长着,我再也没有看见那位少年,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发生过任何联系。<br> 我忠实地体现着那封情书撕开以后的生活状况,我约会,放低声音地谈情说爱,我伸长脖颈,让别人吻着我的血管,我倾向于沉醉时会不顾一切,我被挫伤,但仍保留着属于我自己的气息,因为撕开了那封情书,我才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无限。<br> 铺满青苔小巷中消失的少年到底影响了我什么?一个并不吸引人的少年,跌跌撞撞的少年,跟随父母迁徙的少年,通过一封情书使我总是回忆那种生长在小巷中的青苔。<br> 1980:拜伦啊,拜伦<br> 我所爱上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拜伦,1980年我除了同永胜小镇的市民们排着长队站在新华书店的门口买书之外,就是源源不断地奔赴于永胜县图书馆的石板小径上,我依然记得那种排长队购书的镜头,无论刮风下雨,我们迎着黎明的曙色站在书店门口,队伍就像波浪般摆动着,后来我认识了新华书店的杜玺,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最漂亮的是她修长的身材和她白皙的皮肤,认识她以后,每到外国文学进书店,她就会帮助我分册留下来。<br> 我并没有在新华书店买到拜伦的诗集,而是从图书馆借到了长诗《唐璜》。以后,我从永胜县图书馆里寻找到了拜伦的所有书籍并将拜伦的照片强行地剪下来,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复印机。<br> 《唐璜》无疑是拜伦最厚的著作,我着迷于那些句子:“虽然在发怒时,稍嫌粗俗残暴,她心悦的时候,样子可够妖艳,谁若爱熟透、红润多汁的果子,就会饱含精力多看她几眼。”我将拜伦的画像放在木镜框中,开始了与拜伦的约会。<br> 我很幸运,我从开始写作的时候就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那是永胜县水电局的宿舍楼。夜间,我睁着双眼想象拜伦跛着脚开始漫游的情景,在最远的雅典和君士坦丁堡,拜伦的脚走遍了古堡中漫长的地域线,所以他后来完成了那部令世人震惊的长诗《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br> 只要回到那间小屋,拜伦就在屋里,对拜伦的爱使我沉溺于他的诗歌生活中,除了阅读他的诗之外,感情正游移在欧洲的国土上。我想象着拜伦的眼睛,一种天生的毁灭般的深邃和热情在笼罩着我的生活,而我竟然想与他在一个瞬间消亡在一座城堡的洞穴之中,我甚至梦想跟随他或者那个唐璜在痛苦的寂静中死亡,一分钟也不停留的死亡。<br> 不寐的夜晚,我将那只镜框放在枕旁,经过了一个午夜到另一个午夜的反复辗转,经过了一个拂晓到另一个拂晓的反复幻想,爱情折磨着我,似乎有人在唤我:够了,够了,拜伦早已离开这个世界,除非你去爱他的灵魂,你可以去爱他的灵魂吗?<br> 事实上,我一直爱着的是拜伦的灵魂,整整18岁,我都在不可遏制地爱着拜伦的灵魂,所以当我用一种虚幻的方式与拜伦约会时,我看见拜伦的灵魂了吗?路德说:“真正的爱往往是错的。”<br> 有一段时间,我选择荒凉的地方,因为我似乎知道只有荒凉之地才有古堡,才能实现我与拜伦之约,有一个画画的男孩陪同我,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放下画框开始画画,那时候,那个男孩在画着大量的水粉画和油画,他之所以愿意陪我去一个又一个地方,是因为我荒谬的爱感动了他,或者让他感到好奇,那时候,我们都热忱地迷恋着诗歌。<br> 拜伦始终没有寻找到,应像《唐璜》般四处飘荡无拘无束地离我们远去,始终没来与我们会晤,所以,我的18岁献给了拜伦为我而创立的爱的神话,尽管在这个神话之中,我谦卑地在微乎其微的可能的情况下竭力去碰撞他的灵魂,但那颗高贵的灵魂只在午夜降临时倏然地出现,关于拜伦,关于雅典和君士坦丁堡……我总是充满激情地向我的所爱,我的18岁,向那位不可企及的灵魂诉说衷肠,而与拜伦的约会始终沸腾成为一种虚无之神话。<br> 1980年,除了拜伦之外,许多故事荡漾在这座小县城里,我身边的女友们正在恋爱,有的已经结婚,我不知道从那一年开始参加了多少场婚宴,因为我是伴娘,所以,我总是走在新娘身边,而且我会为新娘梳一种最时髦的发型,这种发型源自我自己的一种创造,1980年,我披着长发,我的发丝柔软,呈波浪状,一种与生俱来的波浪——显示着我的命运,当我坐在镜子旁边看着我自己时,肩上披着漆黑的头发,仿佛波浪已经向我涌来了,这就是我的人生吗?我从小时候就有小卷毛的外号,人们说天生卷发的人聪明,有好运气,也有人说天生卷发的人意味着命中有波折,在一波三折的海浪之中,我看见了拜伦,我刚刚开始人生的旅程……值得注意的是我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写诗,除了受拜伦、雪莱、歌德的影响之外,舒婷、北岛、顾城的诗歌笼罩着我们,我和那个画画的男孩都写诗,我们经常以写诗的名义来会晤,而且我成为了他画素描或油画的模特,我记得他家的那座典型的永胜县城的小庭院中散发出桂花树的幽香,我就坐在一棵桂花树下,与他共享诗和绘画给我们带来的乐趣,当然我们也同时谈论着拜伦。<br> 拜伦死了,诗歌留了下来,这个现实震撼着我。1980年冬日的最后一个夜晚,我终于面对了这个现实,摘下了那只镶嵌着拜伦照片的镜框,我仿佛结束了一种精神之旅,但就在这一刻,我开始介入了:一种由我身体所设置的诗歌的世界,它必须经历我身体的一系列搏斗,由我的灵魂所创造出来,从这一刻开始,语言,我母语中盈动的气息,我身体的命运中无法抵御的潮水就在这一刻,使我开始用语言表述我的人生。<br> 拜伦死在一种人类无法消除的战争之中,但在这里,我似乎已经呼吸到了死亡的气息,一种纹路开始在我身体中长出来,那也许就是诗歌的枝蔓,也许是幽灵般的内在体验,也许就是这种个人的历史使我在永胜小镇来不及嫁给任何一个男人,来不及沉溺于一切世俗的仪式活动之中去,我开始编织诗歌,开始编织着无数年以后依然表述着我生命的一种自由的形式,开始在各种各样的笔记本上写诗,开始以一个并不十分吸引人的少女的姿态穿越着小镇,而我身体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它就是诗歌给我带来的一种激情。<br> 1981:诗或男人给我带来的邮电所<br> 我是在永胜县图书馆的窗口认识溢的,1981年的初冬,那一时期我已经从水电局调到了县文化馆,而图书馆还没有从文化馆脱离开来,所以我生命中有一段图书管理员的生活。这也是我生活中最有意义的生活。<br> 一个青年男人朝着窗口走来时,我的心跳了一下,因为他的目光远远地就在注视着我,仿佛我是他旅程中的一个目标,仿佛我是他绘画生涯中的一种色块而已。他就是溢,中央美院油画系的学生,来永胜写生,那种时代,很流行写生。<br> 他站在窗口对我微笑着,一种可以显现出富有神秘期望的微笑,使我犹如凝视着一种深不可测的画面,在以后的日子里,溢在他的旅程之中与我来往了,他不仅仅潜进了永胜县图书馆的书架之中与我交流文学的话题,而且他还来到了我的单身小屋,我们的交往只有一周时间,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不是每时每刻都在一起守候着,而只是一周时间中的一些片刻,比如,他从外面写生、摄影回来的时刻,他用手放在我门口敲门时,我开门的速度毫不迟疑,他的身体上携带着一种大自然的气息,他开始给我画第一张素描,也是他为我画的唯一一张素描,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令人窒息的拥抱。然而,除此之外,我们身体中似乎设置了种种警戒线,溢那时候已经24岁或者25岁,而我19岁,我的身体充满着永胜小镇的全部传统,而溢呢?每当他的手指放在我面颊上抚摸时,他就会寻找到那种理智。所以即使沉溺在一场又一场令人窒息的拥抱之中——我们也会将身体在即刻之间分开。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在此刻找不到对方的理由,从那刻开始,我们已经分开了整整二十多年,甚至在充满幻想和想象之中,我们的灵魂也没有缘分再次相遇。<br> 然而,信件却在我们之间飘动着,准确地说,在以后的五年,甚至是许多年时间里,我们都在给对方写信,我收到溢的第一封信是从云南瑞丽发来的,溢喜欢在速写本上写信,而且喜欢用两种笔写信:炭素笔,纯粹的铅笔。在展开的第一封信件中,我看见了画家溢早期的艺术之旅:他在孤寂之中寻找云南原始地域上的植物和人,他陷于疯狂之中看见了太阳般的金黄色和幽灵似的幻象,所以,在某些时候,我感觉到溢注定要被他的色彩所笼罩,从而把我彻底忘却。<br> 然而那还不是我们彼此忘却的时刻,相反在距离中,我们频繁地通信,当溢回到中央美院以后,他给我不断地寄书,这些在县城无法买到的书籍,比如《邓肯自传》,所以,1981年我就读到了这本奇妙之书,当我读这本书时,正是我的诗写作开始不久的时刻,邓肯的自由舞蹈以及邓肯的生活的疯狂和舞蹈家的创造影响了我一生。除了从北京写来的信,溢还从各种各样的旅程中给我来信,信封上盖着那些异地的小邮戳,除了在信中谈论诗、艺术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倾诉他对我的那种遥远的触摸。<br> 每当声音从信封里面传达而出时,它会到达我身体的变幻之中,信中表达出的语言使我承受住了那种生命的被抚摸和热烈之吻,从而使我的写作散发出一种绚烂的状态。那时候的我,总是把头探出窗外,我从一开始就喜欢看见邮递员骑着陈旧的自行车出现在我们所居住的巷子里,只要有信件,他就会按响自行车铃。我雀跃而出,那些神秘的信件终于从他手上传递给了我,除了写信,我还把诗歌稿件寄出去,邮电所就像是一座搁浅在岸上的始终不会变化的港湾,我走进去,我用手接触着邮电所的信封、邮票,小小的邮电所把我引入了一个路上的世界,我期盼手中的信封能够准时地到达收信人手中,为了这种期待,我喜欢邮电所的那位年轻的邮差,在我异想天开的世界里,邮差给我带来了好心情。当我撑着雨伞到邮电所去的路上,是我最有想像力的时候,转过街就可以看见邮电所了,我的人生路上,在一辆邮车里,时间的前行抓住了翅膀——我的心灵加入了邮车的速度。<br> 邮电所已经到了,从伞顶上流下的雨水溅湿了邮电所的台阶,我看到了穿着邮电制服的小伙子,他的微笑使我觉得,我已经越过了永胜县城小小的邮电所,我的信,我的诗句,我的爱正在它广阔的空间横穿出去。<br> 而溢到底到了哪里?从偶然飘来的信中,我又感觉到了他的气息:那种荡漾在一只烧制的挂盘中的气息,此时此刻的溢置身在一家瓷厂烧制他的艺术挂盘。我能感觉到他手指上的胶泥,我能感觉到一个艺术家的气息已经在那只挂盘上永久地凝固成线条或色彩的经历。溢曾经在一封信中说过,毕业以后,他曾努力或试图到云南来工作,但后来失败了,是一种缘分的失败,1986年我和妹妹走黄河时,溢曾把一只大睡袋,天蓝色的睡袋寄到了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区,溢曾经在北京等我,希望我走完黄河去北京……然而这一切都在我们的情绪化的生活中消失了,我最后一次见到溢依然是在北京,1987年的北京,那时候溢身边已经站着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叫雯的女人,看上去可以相伴溢一生的女人。我悄然离开了,这是我和溢最后的见面。而此刻,溢已经成为一个艺术家,他此刻居住在加拿大,与他的家人占据着他钟爱的颜色。从一些零星的信息之中我看见了他,但他早已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他存在过,为那些信件,为他在各种地名中给我写的那些秘密的语言,它们装在一个瓶子里,也许是万物的背景,是一个男人给予一个女人的背景:它因此远远地超越了爱情,超越了世俗之爱。<br> 在所有偶然中,溢并不知道是他早期绵延在一只瓶子里的信件塑造了我的生活,我已锁住了那只瓶里的气息,为溢,为我们之间的秘密之花的幽香。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