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拒剑还情<br> 当凝翠第一眼看见卫缺时，差点把心都吓停了。<br> 清晨天气凉爽，初阳半露，她正在岸边的林子里采花，阳光徐徐沁入浓碧的柳林树梢，映得叶尖露珠晶莹，举目一片珍珠海似的朦亮。如许晨光，合当享受世间一切最珍贵、最美好的事物，但凝翠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看到“那种东西”——<br> 她两腿发软，一跤坐倒，怎知手比腿还不争气，“啪”的一声，臂弯里装满鲜花的提篮就这么落了地。难不成……最近真是犯煞？昨晚又死了个水手，小姐的发呆病也没起色，平日慢条斯理的玄羽道长，一早居然反常地冲出门去了，现在连她上岸摘花都撞见了鬼。<br> 她满以为自己会晕过去。<br> 其实晕过去倒好，什么都不知道，就像紫嫣丫头每回一听“有老鼠”或“屋子里有蛇”之类，不由分说立时晕厥，把麻烦事都留给别人，那些个老鼠、蛇什么的她是从来都没瞧见过，眼底清净得很。<br> 哪知今天轮到自己活见鬼了，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明明已吓得手脚冰凉，偏生脑子清楚得很，凝翠恨不得找块砖把自己打晕而不可得，只能直勾勾地望着那个高大的身影缓步而来，最后终于停在她面前。<br> 凝翠面色惨青，心中忿忿不平。<br> “原来……原来说书的骗人！‘那种东西’明明是有脚的，哪会飘飘荡荡？下回谁再胡吹大气，本姑娘有他好看！”想到要教训人，胆气似乎稍见回复，顾不得上下两排贝齿喀喀作响，双手合十，暗自祝祷：“你生前人挺和气，死后也要从一而终，千万不要晚节不保，化成厉鬼什么的<br> 肩上陡然一沉，一只手掌轻拍了她几下。<br> 凝翠“哇”的一声哭出来，最后一丝理智冰消瓦解，整个人烂泥似的瘫倒，抽抽噎噎：“卫……卫公子！你……你大人大量，我这辈子天天给你焚香念经，烧素帛冥纸，你念在我给你擦身子洗脸的分上，别……别来找我……”<br> 手掌的主人笑道：“便是念着姐姐的照拂之情，这才回来找你啊！”声音清朗中微带笑意，可以想见其人嘴角轻扬、满脸狡狯的模样。<br> 凝翠吓得六神无主，闭着眼睛，摇头啜泣：“呜……呜……你在阴曹地府要找小丫头服侍，怎的却找上了我？谁都知道紫嫣丫头比我能十一百倍，你真是死了也不睁眼！呜……呜……”<br> 她与紫嫣情若姐妹，平日碍于面子，人前死也不承认紫嫣比她体贴心细。此时却觉得自己既委屈又冤枉，遇上个不辨曲直的糊涂鬼，想着想着悲伤竞大过了害怕，一径哀哀婉婉地落泪自怜。<br> 来人哈哈大笑。<br> “紫嫣姐姐自有她的好处，你也不差呀！这叫‘春兰秋菊，各擅胜场’。”<br> 凝翠微微一怔，暗忖：“这死鬼说话好没正经。”越想越不对，搭在自己双肩的手掌温暖厚实，岂是阴魂厉鬼所有？猛然醒悟，顾不得涕泪未干，跳起来大骂：“你没死！你是骗我的！”又羞又怒，涨红着一张白嫩俏丽的圆脸，抡起粉拳便往来人身上招呼。<br> 那人见她步履不稳，不敢闪躲，双手扶着她的肩臂，笑吟吟地受了顿好打：虽着一件肮脏单薄的内袍，依旧难掩挺拔，眉目问英华隐现，正是大难不死的卫家三公子卫缺。<br> 凝翠胡乱捶打一阵，理智渐复，想起卫缺在小姐心目中的分量，着实不能得罪。况且自己虽属婢仆，却也是云英未嫁的闺女，岂可与男子贴身打闹？面上彤红未退，赶紧收起拳头，到底还是拉不下脸皮道歉，假意掠了掠鬓发，强笑：“我可不是故意打你的，谁让你要吓我？你……你别放在心上。”神色颇尴尬。<br> 卫缺笑道：“不行！我这人最小心眼了。待会找紫嫣去，说你不讲义气，死到临头还把她供出来。”凝翠被逗得噗哧一笑，忘了顾忌，叉腰恶狠狠地白他一眼，嗔道：“你敢！”<br> 两人话匣一开，当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从林问到船上不过百余步路，已各自将十日里的情况交代得精彩万分，只可惜四周无人，否则必定拍案叫绝，如痴如醉。<br> 凝翠拉着卫缺奔入前舱，嘴里话没说尽，忙着回头叫喊：“小姐、小姐！你看是谁来啦！”锵的一声，一把彤绳缠柄的银装小剪掉落于地，伫立在几前修剪茶花的紫嫣睁大眼睛，举衲掩着樱桃小口，满脸俱是惊异之色。<br> 凝翠暗叫“可惜”，心道：“怎的忘了叫公子也装鬼吓吓紫嫣丫头？但转念又想：紫嫣八成也是牙关一咬，当场晕死过去，这种情景司空见惯，也就无甚可惜。<br> 紫嫣轻抚胸口，定了定神，喜道：“公子吉人天相，平安归来，真……真是太好了！”卫缺点头道：“托姐姐的福。是了，在下想当面向韩小姐及玄羽道长说一声，免得他们担心，不知姐姐可否替我通报？”<br> 凝翠扯着他的衣袖，笑道：“你这人，真是好没良心！要找道长和尚呢，这里就没有。可有个世上最美丽、最聪明，又救过你性命的痴心女子，整天茶饭不思，伤心得人都瘦了，你见是不见？”急急拉他人内。<br> 卫缺被抢白一顿，反而犹豫起来，幸好紫嫣及时拦住，低斥：“口没遮拦，说什么呢！”转头歉然一笑：“公子历劫归来，想必受了许多苦。待婢子准备热水香草，服侍公子沐浴更衣，洗去灾气，再与我家小姐相见。”<br> 卫缺想想也是，自己满身肮脏，的确不适合与凤兮见面，点头道：“那就麻烦姐姐了。”突然想起一事，赶紧补充：“姐姐为我准备清水即可，在下向来习惯自己洗浴，不敢劳烦姐姐。”紫嫣掩嘴轻笑，粉颊微红，细声道：“婢子理会得。”<br> 凝翠见他神色困窘，伸出幼细白嫩的小指轻刮面颊，促狭道：“你昏迷的那几日里，我们也不知替你洗过多少回啦！害什么臊？”<br> 此语一出，卫缺固然尴尬，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紫嫣却比他羞得厉害，心里直把凝翠骂上了千百遍，杏眼一瞪，杀气腾腾。凝翠心知不妙，赶紧陪着笑脸，姐姐长、姐姐短地同去准备，不消片刻便将卫缺带到后舱，张开屏风，放下门帘。<br> 卫缺浸入浴桶，将身子搓洗干净，又洗了头发，正准备将披在屏风顶端的衣物取下清洗，忽听房外足音细碎，赶紧坐同桶中；怔愕之间，凝翠与紫嫣已掀开门帘，双双进入。卫缺手足无措，挣扎着是否要先拿下衣物穿好；还没打定主意，内袍衫裤等已被拖过屏风，显是紫翠二婢所为。<br> 他心中大急，慌忙叫道：“两位姐姐手下留情！这……这衣衫已有十余日未曾替换，沾染鲜血泥巴、汗水鼻涕，脏污得紧，我自己洗就行了，不劳姐姐们费心。”他知道女子多半爱洁，急中生智，好教她们知难而退。<br> 果然屏风外“哇”的一声，双姝闻言色变，将那套已几乎染成暗铁色的衫袍扔在地上，跟着塞塞率搴一阵折腾，竟是凝翠用脚尖将衫袍蹭出浴房之外，来个眼不见为净。卫缺暗暗叫苦，忽见一抹翠衫丽影闪入屏风，双颊酡红，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却不是凝翠是谁？吓得赶紧缩人桶里，不敢妄动。<br> 凝翠两手负在身后，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笑得极是不怀好意。<br> “公子，这水温还可以吧？要不要婢子再烧些热水？”<br> “不……不用，姐姐不必客气。”<br> “哎呀！公子的头发湿了，要是染上伤风怎么办？婢子给您擦擦。”<br> “我……我还没洗好，等、等会儿再擦。”<br> “公子可别洗得太久。洗久了皮皱肉松，对身子不好。”<br> 卫缺咬牙切齿，却不好发作，僵着脸强笑：“多谢姐姐关心。”<br> “既然如此，让婢子服侍公子穿衣吧？”<br> “别！别……别客气，我自己来行了。”<br> 一只紫绸袖子从屏风外伸进来，在凝翠的臂上拧了一把，责备的口吻里带着羞：“你别作弄公子啦！快……快把衣服给人家。”凝翠笑道：“我要替他穿衣服，是他自己不要的。不然你替他穿好啦。”作势掀倒屏风，紫嫣惊叫一声，吓得掩面而逃。<br> 凝翠咯咯娇笑，总算出尽胸中恶气，倒也不敢太过为难卫缺，将藏在背后的一套簇新衣物置在桶畔小几上，故意叹道：“公子如此见外，婢子也无话可说啦！我将替换衣衫放在这里，公子自便吧。”翩然转身，银铃般的咯咯笑声自屏风外飘来，掺着紫嫣的低声叨念，片刻仍依稀可闻。<br> P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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