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挤过来,问印家厚要了一支烟。小白是厂长办公室的秘书, 是个愤世嫉俗的青年,面颊苍黄,有志于文学创作。
“他妈的!”小白说,“你他妈裤子开了一条缝。这,好地方,大腿里,还偏要迎着太阳站。”
印家厚低头一看,果然里头的短裤都露出了白边。早晨穿的时候是没缝的,有缝他老婆不会放过。是上车时挤开的。
“挤的。没办法。”印家厚说,“不要紧,这地方男人看了无所谓,女人又不敢看。”
“过瘾。你他妈这语言特生动。”小白说。
靠在一边看报的贾工程师颇有意味地笑了。他将报纸折得整整齐齐装进提包里,凑到这边来。
“小印,你的话有意思,含有一定的科学性。”
“贾工,抽一支。”
“我戒了。”
小白讥讽:“又戒了?”
“这次真戒。”贾工掏出报纸,展得平平的,让大家看中缝的一则最新消息:香烟不仅含尼古丁、烟焦油等致癌物质,还含放射线。如果一个人一天吸一包烟,就相当于在一年之内接受二百五十次胸透。
贾工一边认真折叠报纸一边严峻地说:“人要有一股劲,一种精神,你看人家女排,四连冠!”
印家厚突然升起一股说不清的自卑感,他猛吸一口烟,让脸笼罩在蓝雾里边。
小白说: “四连冠算什么?体力活,出憨劲就成。曹雪芹,住破草棚,稀饭就腌菜,十年写成《红楼梦》,流传百世。” .
有人插进来说话了:“去蛋!什么体力脑力,人哪,靠天生的聪明,玩都玩得出名堂来。柳大华,玩象棋,特级大师称号。有什么比特级大师更中听?”
争论范围迅速扩大。
“中听有屁用!人家周继红,小丫头片子,就凭一个斤斗往水里一栽,一块金牌,三室一厅房子,几千块钱奖金。”
印家厚叭叭吸烟,心中愈发苍茫了。他忿忿不平的心里真像有一江波涛在里面鼓动。同样都是人。都是人!
小白不服气,面红耳赤地争辩道: “铜臭!文学才过瘾呢。诗人。诗。物质享受哪能比上精神享受。有些诗叫你想哭想笑,这才有意思。有个年轻诗人写了一首诗,只一个字,绝了!听着,题目是《生活》,诗是:网。绝不绝?你们谁不是在网中生活?”
顿时静了。大家互相淡淡地没有笑容地看了看。
印家厚手心一热,无故兴奋起来:“我倒可以和一首。题目嘛自然是一样,内容也是一个字——”
大家全盯着他。他稳稳地说:“——梦。”
好!好!都为印家厚的“梦”叫好。以小白为首的几个文学爱好者团团围住他,要求与他切磋切磋现代诗。
轮渡兀然一声粗哑的“呜——”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船在江面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向趸船靠拢。印家厚哈哈笑了,甩出一个脆极的响指。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别人高一等,他印家厚也不比任何人低一级。谁能料知往后的日子会有怎样的机遇呢?
儿子向他冲过来,端着冲锋枪,嘴里发出呼呼声,腿上缠着绷带,模样非常勇猛。谁又敢断言这小子将来不是个将军?
生活中原本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一个多么晴朗的五月的早晨!
平静的守寡生活只过了一个月。一个月后的夜半三更,辣辣的窗户被神秘地敲响。头几夜辣辣根本不予理睬,可后来敲窗声非但没灰心而去,反而越来越响。辣辣这才恼火地起了床。
“敲什么敲?窗户都敲坏了!整条街都吵醒了!”
外面的人说:“没办法,你睡得好死。”
辣辣说:“哦,是老李呀。有事吗?”
老李是粮店的普通职工,平日老穿件四个口袋的中山服,打扮得像干部。辣辣做大姑娘的时候就在他手里买米,那时候他光用贼一样的眼睛偷瞥她。辣辣出嫁后去买米,他就趁交接钱票的一刹那碰碰她的手。一九六一年沔水镇的居民饿得上襄河堤剥树皮吃的时候,老李给辣辣送来了十五斤大米和一棵包菜。辣辣怀里正抱着奄奄一息的咬金,可怜一周岁的孩子还没吃过一口米饭。辣辣笑笑,收下了礼物。老李以为王贤木不在家,正要动手,王贤木的声音从后门口传来:“辣辣,谁来了?”
辣辣说:“不相干的过路人。”
王贤木说:“干什么呢?”
“讨点饭吃。”辣辣推走老李。老李说:“说个时候还我米袋子,说个时候还我米袋子。”
辣辣说:“今夜里襄河边上还你米袋子。”
后来,老李又偷偷送了两次米,辣辣都是在深夜的襄河边还了他的米袋子。王贤木下了趟汉口,弄回了一担烂菜叶子和米面。辣辣就告诉老李不要再送了,家里有了。老李以为他们已经有了肉体关系当然可以嬉皮涎脸,就说:
“我偏要送呢。”
辣辣说:“那你就送吧。还你米袋子的肯定是贤木。”
老李就没再送任何东西。
辣辣怀孕后明白孩子是老李的,就背地里寻了偏方打胎。别人一吃就灵的药偏偏辣辣吃了没动静;急得她又去寻别的方子。双胞胎就在辣辣不断喝各种打胎药的同时长成落月了。
贵子两斤半,福子才两斤三两,合起来没人家一个婴儿重,生下来都睁着眼睛但不会哭,肤色就和汤药同样的酱黄。孩子满月后,老李几次三番到门前试试探探,辣辣瞅准他,当头泼了一盆双胞胎的洗尿布水。从此,老李便销声匿迹了。
尽管事情过去了三年,老李却还像昨天和辣辣睡过觉一样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对她讲话。男人一旦搞了某个女人好像就拥有了某种权利一样,辣辣气忿不过的就是这个,她故意又问一遍:“你有什么事?”她知道老李会回答什么,她正等着他上圈套。
老李说:“让我进屋说好不好?”
辣辣说:“那不成。先说有什么事?”
老李说:“你现在需不需要米?”
辣辣冷笑了,“需要呀。”
“我已经送来了。”
辣辣吱呀开了门。她看见一辆自行车停在她门口,后架上放着一口袋米。她过去掂了掂,老李说:“六十斤。”辣辣说:“大方了点儿。”
辣辣让老李站好别动,她嗨地一声抱起米袋,用牙齿嗤嗤扯断扎口的绳子,围绕着老李倒掉了米,将口袋往老李脚背上一扔,说:“滚!”
老李站在大米的圆圈中央,气得发抖。半天才说出话来。“臭婊子!你以为我是找你干事来了?我来看我的孩子的,那双胞胎——”
“呸!放你祖宗的狗屁!”辣辣很神气地叉着腰,说:“老娘办法多得很,还会让你真正占到便宜不成?也不摸摸后脑勺好好想想!”
老李从喉管里挤出了几声吭哧,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走了。辣辣说:“嗨,你的米袋子。”
辣辣回到屋里拍醒了得屋和艳春,吩咐他们拿上扫帚撮箕和米桶,把门口的米弄回来。两个孩子睡得迷蒙,问:“哪儿来的米?”辣辣说:“天上掉下来的米!去!弄回来就得了。”
冬儿出现在母亲面前时像个幽灵,把辣辣吓了一跳。
三年的饥饿使八岁多的冬儿只有五六岁小孩那么高。她穿着姐姐传给她的夹袄,夹袄长及小腿,摞满蓝色和深灰色的补丁。她一双冷冽的大眼睛活像个看穿妇人心的八十岁的老巫婆。她说:“妈妈,我们不要那臭米。”
辣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我们不要臭米!”
辣辣在狠狠盯着女儿的这一刻里发现了这个小女孩的阴险,嫌恶强烈地涌了上来。她想她从前真是疼错了人,这几年白白疼了冬儿。八岁的小女孩,偷听并听懂了母亲和一个男人的对话,真是一个小妖精。她怎么就不知道疼疼母亲?一个寡妇人家喂饱七张小嘴容易吗?送上门的六十斤雪花花大米能不要吗?
辣辣照准冬儿的嘴,抡起胳膊挥了过去。冬儿一个车轮转,跌在地上,鼻子里喷出一柱鲜血。她用衣袖堵住鼻子,抬脸看她的母亲,她拼命忍住眼泪胀得两侧太阳穴嗡嗡作痛。
辣辣非常惊奇她的孩子中居然还有一个挨了重创而不哭的。母女俩都像重新认识一般地对视了好一会儿,辣辣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在什么时候变成小大人了?真讨人嫌!”她说完扭身走开了。
母亲一离开,冬儿的泪水夺眶而出。
冬儿是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夜早熟的。她当时就在现场,躲在大人们的阴影里,目睹了父亲可怕的死亡和母亲疯狂的悲痛。那一夜她彻夜哆嗦,睁着眼睛做了许多噩梦。所有的人都忙碌着,被母亲的几次晕死弄得顾不上瞧他们七个孩子一眼。从此,她就贴近了母亲,期待有朝一日,母亲会单独与她共同回忆那夜的惨祸,抚平她小小心中烙下的恐惧。小女孩天生的羞涩和胆怯使她无法主动向母亲倾吐她的秘密,可她坚信母亲会觉察,会揽她入怀询问她性格的巨大变化。母亲将加倍疼爱她,她将安慰母亲,这个家里只有她们母女才能真正的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冬儿正是这样做的,可母亲一个重重的耳光打破了她天真的理想。她苎心中呼唤父亲的同时逼视着母亲,她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我恨你!
辣辣几乎每天都要打骂孩子,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所以她根本没有过多介意与三女儿的龃龉。整个家庭都没有人重视冬儿的阴郁。大米够吃,辣辣经常能连买带捡地弄回一大筐蔬菜,不到七岁的社员居然可以背回一篓篓木柴和煤,每两个月大喝一次龙骨汤,日子过得似乎比父亲在世时还滋润一些。一家八口,不论是谁放了个响屁,立刻就有人摹仿取笑,闹成一片,家里充满了快乐的生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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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
我曾经说过感谢你们——我的读者。现在我首先要说的还是感谢你们。我对你们的感谢,不是那种礼节性的感谢,而是发自我内心的一种感动之情。这是因为,我一直认为,一个作家写作的意义根本是由他的读者来体现和完成的。并且还可以这么说,一个作家,如果没有读者的阅读,他的作品将是残缺不全的。我可以关在自己的书房,埋头写作,日夜思考,但是我的作品如果不能够激活你们的生命感觉,诱导你们的深入思考,伴随你们的个人生活,那么我还有什么写作乐趣可言呢?相信你们通过对我作品的阅读,也会对我有所了解:我是一个偏好安静,厌恶热闹,固执己见的作家。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绝对不为青史留名而写作,不为教导别人而写作,不为任何文学奖而写作。我纯粹为自己的灵魂和自己的读者而写作。我要把自己感觉和发现的世界提炼出来,展现给你们,我希望你们由此获得感悟、见识和震撼,从而使你们自己产生更新、更美、更强有力的思想。所以说,你们的存在就是我生命意义的存在,我感谢你们就如同感谢我的命运。
出版这本《池莉小说精选》的目的很明确,它是为暂时没有能力购买《池莉文集》六卷的读者所准备的。当然,也是为了许多读者出门旅行携带方便。还有,也是为了打击恶劣的盗版行为。这本书将比现在所有盗版的池莉丈集合订本和选集要完美,它资料齐全,制作精良,价格适中,是长江文艺出版社精心策划,为广大读者提供的最新版本。作品与资料都由我亲自选定和整理。盗版是一种犯罪行为。一些盗版者为了自己的私利,不惜损害作家和读者,因为所有的盗版几乎都会胡乱压缩和删节。这种压缩、删节和粗制滥造严重破坏了原著的完整性。残缺的文学作品几乎就不是文学作品了,更不是我的作品了。而图书与别的商品不一样,它是可以保存、流传和收藏的,具有高度的版本价值。唯利是图的盗版者绝对不会以低廉的价格给你一本有质有量的好书。所以,盗版书是不能购买的。
借此机会,我想对我的读者说明一下:到目前为止,市面上所有版本的我的文集合订本、精品文集等等都是盗版,我的文集只出版了一种,这就是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的《池莉文集》六卷。而《来来往往》和《小姐你早》的单行本由北京作家出版社出版,纸张和印刷都是十分精良的,作者照片也非常清晰。而我以后的作品,大约也都会在北京、南京和武汉等大城市的出版社出版,一般是不会跑到边远的内蒙或者延边去的。如果有,我一定事先在娱《和出扳广告上进行说明。我会尽力而为,不让我的读者遭受阅读的损失和经济的损失。
1999,10.10.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