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快要来临的时候,有一天,吴菲在大街上意外地碰上了杨小宁的爸爸。那是她跟杨小宁分手之后唯一的一次跟杨家直系亲属短兵相接。
吴菲在刚跟杨小宁分手的时候,时常会到杨小宁以前住的那一带闲逛。起初不知道是出于习惯还是某种自己不清楚的原因,她有些害怕又盼望着在那个她熟悉的区域遇见她想念的杨家人,她希望,或许,他们的慈悲,还能给她一个她期许过很久的解答。
其实到后来吴菲已经不期待他们给她解答了,但偶尔也还是在那附近出没,一半是缅怀,另一半则是循着什么不知名的意念。
女人就是这样,多一半都迷信于自己的预感,百分之百的都确定那东西能让她见到想见的人或事。吴菲因此以预感为借口,常年习惯性地游走于那个街区。可怜没有人跟她说过,她终于遇见了杨家的人跟什么感都无关,硬要牵扯一个理论的话,也最多是“概率论”。
当时杨爸爸正在一个摊子上买糖炒栗子,听见吴菲叫他,先是回头愣了愣,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吴菲,脸上抽动了几下,举着一兜栗子不知所云地说了句:“别告诉你阿姨啊!”说完就赶忙走了。
吴菲停在原地,看着杨爸爸的背影兀自感慨。
吴菲和杨小宁恋爱期间每星期她都去他家,他爸爸那时候已经得了糖尿病,和很多糖尿病患者一样,越是不该吃就越是空前地贪恋甜食。杨爸爸最钟爱糖炒栗子。每回在他们家吃饭之后,吴菲都制造机会单独陪杨爸爸散个步,每次都会在他们巷口买好半斤糖炒栗子,一边走一边跟杨爸爸分吃,讨老人家的喜欢。
每次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老先生照例都会乐颠颠地嘱咐吴菲一句:“别告诉你阿姨啊!”
吴菲自己家没什么特别的天伦之乐,所以她对杨小宁的父母动的都是女儿之情。
杨小宁消失之后,吴菲还企图向他父母求证,但他们则想方设法地回避。事实证明,原来也只有她自己没把自己当外人。事隔很久之后,吴菲为了自我安慰还在替他们找理由: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谁的父母都是父母。
那天吴菲在大街上走了很久,等晚上回家,赶上他们所在的小区例行停电。等她进门,她妈妈已经睡下了,听到吴菲回来,吴妈妈在她自己屋里含糊地抱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又说厨房里还留了吃的,就继续睡了。吴菲随便应了两句,摸黑回自己的房间,坐在她的单人床边发呆。等坐了一阵子,眼睛适应了黑暗,她才发觉窗外居然皓月当空,美得相当古典。吴菲对着古典的月亮忽然有点纳闷,感到鼻子有些不通畅,心想为什么李白当时写的是“床前明月光”,而不是“窗前明月光”?
正不知所以,楼上不知道哪层的邻居开始弹起钢琴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听个真切,闲闲的,弹的人有点心不在焉,节奏散了,散出蓝调的感觉,忽然就风情起来,旋律是吴菲大学里最钟意的那首《我愿意》: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无声,又无息,出没在心,底,转眼,吞没我在,寂寞里,我无力抗拒,特别是夜里,想你,到,无法呼吸……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
吴菲听着听着就悲从中来,鼻子塞得更厉害,眼睛也跟着酸起来,然而却哭不出来,她心里抖抖的,摸索着找出一根蜡烛,点燃,又翻出纸笔,就着月光与烛光给杨小宁写了他们分手后的唯一一封信:
“我亲爱的你:今天,路过左家庄的时候,在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平价超市门口遇见了爸爸,看到他乍看我时的一脸陌生,我知道,我终于,终于还是要独自面对现实中的变故。
不敢常回想这一阵子的煎熬,只是还一直深深地记得,那个十月,我在新中街的巷口和你告别,你吻我的时候,留了一颗眼泪在我唇边,上面有你的温暖,是和以前一样让我贪恋的温暖,这温暖一直陪着我到今天,从未走远……
不见你,已经四年了吗?
是啊,不见你,已经整整四年了……
也试着,一点一点的,承认你的不会回来,试着让自己的日子恍惚间也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甚至,也想试着爱别人,也可以为想你之外的其他事情笑和流泪,让你成了一个单纯的名字,在朋友们带来的消息间飘来飘去,仿佛他们只是为了提醒我记得,我生命中最珍贵的那两年,原来是全都写满了你。
你是不是也还会想起我?你是不是也还是像你承诺我时的那样,让我认为我们的不得已的离别,只不过是一个无奈的括号,或许它并不干扰我们未来的重逢,和那之后,我们必定会从此在一起的永恒,因为你说过,我是为你而来,所以,我也终将为你才离开。
每天日出,日落,对你不变的想念,已经成了习惯,心也就跟着真的没有离开过你,只是它换了一种安静的方式,这方式也只是为了,好好地,好好地想你……我明白,不会改变的是我在这里等你,变了的,只是怎样等你的方式。
亲爱的你,想念可以如此平静,是不是就应该感谢。
我知道,这一切,为你,是独有的,就像我知道,到了那一天,你就会回来我身边。
我爱你,
我爱你,
我是那么那么不可救药地爱你,爱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原来可以如此这般地深深地爱着一个人。在这个停电的触不到你的夜晚,没有杂质,重新来过,在爱你的心情甘心被折磨,只是想知道,我亲爱的你,都好吗?”
吴菲写完信,自己把自己给感动了,终于滚下几滴泪珠,无声无息地,又就着烛火把信烧掉,像个巫师在作法。
楼上的琴声不知道几时早巳消失了,吴菲定了定神,对着地上的灰烬叹了口气,抬头对着窗前而不是床前的皓月咬了咬牙,然后拿起电话,又想了想,终于下决心拨通了莫喜伦的号码,听到他的声音,就平静地问: “圣诞节有什么打算?” “还没有。”莫喜伦在电话那边气定神闲,庄重得很,背景响着一个正常家庭在那时候固有的温暖的嘈杂。
“那,不如一起过?”吴菲用问句要求到。
“好,我考虑一下。”莫喜伦继续庄重着。
“不用考虑了,就一言为定吧。”吴菲强调。
“OK。”老莫也没再迂回。
吴菲也解释不清,她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让她把对杨小宁的遗恨转化成对自己跟莫喜伦之间的关系的挑战。她自己心里有一堆说不清的内容,一部分是花了四年时间还未能割舍的对旧爱的记忆,一部分是忽然想要下个赌注却又不知未来是何种结果的迷茫。
多数女人都会经历“为情所困”的阶段,多数女人在即将失去对方的时候都会选择报复,只是多数女人,又都受胆识所限,而错把这“报复”作用于自己,以为自残就可以换到一丝怜惜的可怜女人,像人间四月天在北京街头飘荡着的柳絮,它们自己并不知道,原来,那只是一场季节的误会,而没有任何美感和价值。
吴菲不愿意确定她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报复,只是她跟自己纠结得久了,忽然生出一点醉意,这醉意遮住了她全部的判断。她唯一确定的只是,那光天化日之下和杨小宁的父亲的一场邂逅,这让她恍然发现,原来她已经孤单了太久太久,这孤单在圣诞节来临之际,忽然之间成了她不能再多承受半秒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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