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常想,我认识小芩后的那几年,肯定是我生活中最纯粹,也是精神最纯粹的时候。我那时内心充满了喜悦和骄傲。虽然没有人告诉过我这样的表现会对他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但是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它 是要让别人感觉到我们的优越和幸运。我不知道是幸福使我变得如痴如醉、幼稚可笑,还是在我这样的表现里存在某些雕琢的成分,是我自己刻意如此。我们学校那时有好几位体态婀娜、如花似月、令人赏心悦目的年轻小姐。可我对她们总是熟视无睹,仿佛唯恐她们感觉良好,唯恐她们自以为我也像别的男人一样不能不欣赏她们,而使我的爱情贬值。不知为什么我那时非要摆出对她们的美貌无动于衷和倨傲冷漠的态度。不知道她们在簇拥着她们的为数众多的男人的身后,是否注意到了我的这种态度·我一直强烈地感觉到她们是注意到的。无论何处,只要她们在场,我就不能不很留心自己的神情举止,总是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确实很不寻常,她们都注意到了。在学校里我几乎不和她们交谈,我只是希望在她们面前出现,然后离开·我感到这时候我的突现的、渐渐远去的背影一定给她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时在校园里我和她们迎面相遇,我要么做出深思状不看她们,要么只是心不在焉地淡淡地和她们打个招呼。碰上学校开舞会,我总是在去与不去的问题上颇费思量,如果去了,我又总是在亮相(我只能用这个词语来刻画自己的心态)以后提前离开。而且在舞场里我不会去邀请她们,我总是和几个朴素平常的女孩子在一起说话和跳舞,然后离开。为什么我总像是处在一种虚构的情景之中,一心要让自己表现得乖戾反常,深不可测呢?
那时是农闲,不开夜工,冬夜显得漫长。自由的夜晚常常令我兴奋。每天吃过晚饭后我便处于恍恍惚惚的愉悦之中。满心想做些什么。可是到头来我总是只能趴在破桌上昏昏欲睡地看几页书。这又使那些兴奋的夜晚充满怅惘、孤寂和忧伤。我的两位女邻居晚上经常不在家,不知到哪儿串门了。她们不外出的日子,我也很想去她们房里坐坐,可是这样的念头又使我颇费
思量。我会想象她们已经上了床,想象她们此刻并不打算和我聊天;我还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想象自己在她们房间里的窘况,想象她们对我莫名其妙的来访和乏味的谈吐的厌烦和猜疑。最后时问过去了许多,我想,现在她们肯定是上床了。在这样的时刻,我还常打开屋门朝外面吐口唾液,然后朝她们那里看看。她们房间里的灯亮着,光线洒出窗外,汇成一圈水晶一样的静谧橘黄的光晕。在窗前寒冷的黑暗中我感到它像幽灵似地扰乱我的神思。我这么看了一会儿,便悄悄退回屋里,关上门。就这样我在那里住了几年,一次也没有在夜晚进过她们房间,虽然我时常在自己的房间里作着这种打算,下着决心要去敲她们的门。我还记得她们到我房间来的另外一两次的情形,也不再是多么有趣的。我们好像已经把话都说完了,不知道再怎么说出一些新鲜有趣的内容,调动起对方的谈兴。我们只是淡淡地重复上一次的话题。我心里是多么希望她们不要离开.多么希望把谈话继续下去,可是我的态度却又显得心不在焉无意于谈话。当她们倦容满面地站起身向我道别时,真不知我应该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还是应该感到沮丧。那时候我还不清楚我在女性面前的失语状态有多么严重。我显然不拥有那样的语言,尽管我从小就满怀渴望。认为它是非常奇妙和神圣的。
书摘1
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失去控制,很响。旁边有几个人扭过脸来看我们。我朝湖面上侧过脸去,不再说话。我没有去看她的女儿,不知道她是否还在看我们。
不一会儿游艇在湖心亭靠岸了。那位妇女(以后我们就称她为李老师)在叫她的女儿一起下船。我离开了她们,独自挤在人群里上了岸,随着人流朝岛中央的那个亭子慢慢地走去。导游
在一边大声地提醒我们返船的时间。不一会儿,我就听见李老师在后面叫我。我站住,转过身去。我看见李老师已经走到我跟前,她的女儿紧随其后,眼波闪闪地瞅着我。我没有看她,和
李老师招呼了一下。
李老师扭头对她女儿说。。玮玮(可能是这个名字),这就是小章。他父亲跟你爸是同姓、同乡,又都在部队上。小章也是大学生,你和他认识一下。我们今天就跟着他玩了。”
我们的目光在李老师的头上相遇了,彼此笑笑,点了点头。阳光下她的璀璨妩媚的笑容显得有些晃眼,又似乎有些粘涩。这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我胸中膨胀开来,给我很大的震
撼,很久很久还不能定下心来。
这以后,她俩就和我走在一起。李老师总是走在我的旁边,和我说话,她女儿则走在她的那边。离开了湖心亭后,我们到了三潭印月,又到了花港观鱼。那儿是我们西湖游览的最后一站。这期间李老师一直和我走在一起,她女儿有时挽着她,有时走开一些。我没有和她女儿说过话。当我和李老师交谈时,就好像她女儿是个孩子,我们不必在意她是否参加了我们的交谈。我一直勉强地、困惑地、别扭地、身不由己地保持着这样的感觉,我也就一直没有真正很投入于和李老师的交谈。而李老师则很热心于谈话,也很健谈,她的语言虽有些冗长,但表现力颇强。她是在中学里教语文的,据她说从前念过教会学校,也曾在大学里教授过公共外语。当她得知我是中文系学生时,她又觉得找到了我们之间的又一个共同点,谈兴就更浓了。她读过不少欧洲十九世纪的古典名著,有时她谈着谈着,忽然想起身边的女儿,就对我说,这孩子,我常对她说,多读些世界名著。我还给她买了好些托尔斯泰、雨果、狄更斯、巴尔扎克、歌德、莎士比亚这些伟大作家的书。这些书从前我们家都有,“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全被毁了。我对她说,这些书都是写得非常深刻的,你趁现在年轻,有时间有精力,多读一些,可以帮助你认识人生,提高艺术修养。可是这孩子就是不努力。她这么说时我就勉强说一句什么,如说,这些世界名著确实都是写得很深刻的;或者说,读书就要读好书,才对自己有益,等等。她女儿有时在那边说一句,我哪儿有时间。有时不响。她是针对她母亲的话说的,并不是在和我交谈。后来我顺着这个话题,告诉了李老师我也正在搞创作,我还告诉了她,我已在东北的一家刊物上发表了一篇处女作(那时候我特别迷恋这个词语)。李老师显得很惊喜,扭头看看我说,原来你是作家。她还详细询问了我那篇处女作发表的刊物名称、小说题目、所使用的笔名等等,说她回去后一定要去拜读。那时候正是作家非常走红的年代,作家耀武扬威地占据着社会生活的中心位置,作家的桂冠是十分显眼的。在李老师这样热情的反应中,在她的惊喜、赞许、欣赏的目光和言语中,我感到非常实在,人轻松了许多,甚至在身材上也似乎感到高大了一些(这种稀奇古怪的感觉是我常有的)。有一会儿我就不再主动说话,只听李老师说话,或者回答她的一些问题。在这个话题上李老师滞留颇久,显示了她的浓厚的兴趣和持久的热情,显示了她对艺术、对作家的一片赤诚热爱之心。当时我告诉她,在创作上我还刚刚起步,写了一些小作品,目前我正在创作一部比较大的作品,一部中篇小说.我说的时候,李老师连用了两个“是吗”来表现了她的赞叹。她又满怀好奇地询问了小说的题材。我告诉她,小说是写青年人在理想、事业、爱情等方面的迷惘和奋起的,李老师说,等小说发表后,她一定要认真拜读。后来这部小说并没有发表,但那时候它确实已经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李老师还扭头对她女儿说,这位小章是我们国家未来的大作家,你将来也要好好地拜读他的作品。她女儿笑了笑,说,是要拜读的。我也笑了笑,正想说道,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作家。这句话是比较适时的,也比较有风度,但是我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笑笑,显出一种含蓄和模糊(也即是一种深刻)来。
在花港观鱼,时近中午,烈日炎炎。有一回我们走过一爿冷饮店,李老师和她女儿嘀咕了几旬,她女儿就去买了三块冰砖,一块给了她妈,她托着另两块走到我跟前,把其中的一块递给我·我显得没有注意她的来临,猛抬头,她的舰丽逼人的白脸正在面前,脸上浮现着笑容,鼻尖上有一些细小的汗珠,几绺散开的乌发垂在额头,有些蒙着她的眼睛。
我吃了一惊似的,后退一步,朝她伸出一只手去,手掌向着她,摇摆着,一句对我来说(或许对别人也是这样的)很奇怪很突兀的话从我嘴里说了出来:“谢谢你,我不吃,我从来不吃冰砖的。”
她不知所描地托着那两块冰砖,没有听懂似的,说:“吃吧,你不要客气,已经买了呀。”
我坚持说:“我不是客气,我真的从来不吃冰砖的,非常谢谢你。”
她说:“这怎么会呢?”
我说:“我是不吃的,我不喜欢甜腻的东西。真是太谢谢你了。”
她细眉微蹙,难堪地说:“那怎么办呢?”
这时候李老师走过来了。
我抱歉地对她说:“那我去退了它,我买瓶橘子水喝。”
李老师说:“你千万不要客气啊。”
我说:“我真不是客气,我从小就不吃冰砖的。太谢谢你们了。”
李老师说:“那能退吗?算了吧,让玮玮吃。”
玮玮说:“我可吃不了。”
我说:“我去试试看吧。”
那时因为买冰砖的人很多,营业员就同意给我换了橘子水。我硬着头皮办了这件事,从人丛里退出时,满头大汗,脖子也似乎粗了些。我一手抓着橘子水,一手把退冰砖的钱交给李老
师.
李老师推辞道:“你这是做什么,不是换橘子水了吗?”
我说:“我自已买了,这饯是你的嘛。”
我把钱塞在了她的衬衫口袋里,然后我就退开了。
她没有低头看那钱,嗔怪地望着我说:“你这孩子到底还是太客气了。”
我朝她笑笑,好像耍对她说,是你太客气了,或是:你也太客气了,再或是;是你先客气,我不客气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仰起头喝橘子水,浑身潮潮的,像有毛毛虫在爬,很难受。喝完橘子水,我一甩手把瓶子扔到了西湖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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