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上海西区里做了几十年人家,各式各样的人家她都见识过,所以她真的是很有阅历的。她曾经在一个越剧女老生家做过,女老生是拿包银的,收入颇丰。她的先生则是个美容医生,开私人诊所。两人没有孩子,住一套外国侨民的公寓。公寓的看门人是印度人,开电梯的也是说洋文的。所以,奶奶她便也学了几句洋文,“早晨好”,“谢谢”,“来”和“去”什么的。她不用烧饭,也不用洗衣服,每天的工作就是用细毛刷子,刷几堂红木家具雕花和贝嵌里的灰尘。她做了不久就出来了,她是不惯这样的清闲,而且没有人气。接下来的一户人家,是在淮海路略向东去的一条长弄里。家境很平常,孩子很多,男人一个人挣钱养家,在外滩的洋行里做事。她和女人一起忙家务,带孩子。那女人面色憔悴,衣衫不整,看上去倒更像是个下人<br> 。家里没一天不愁柴愁米,经常拖欠她的工钱。不久,男人又患了肺病,回家休养。奶奶不顾那女人哭泣挽留,坚持辞了出来,非但没要最后一月的工钱,还自己掏钱给孩子买了些汗衫短裤。这样糟践的日子,她也不能过。她还做过一户中等人家,夫妇俩都有工作,带四个孩子。夫妇感情特别融洽,男人对女人好到了“腻”。专为女人订半磅牛奶,早上煮给她吃。她嫌膻气,不吃,他就用调羹舀了喂到女人嘴边。如此亲热,就把孩子冷落了,所以,这四个孩子一上来就和她亲,她也喜欢四个孩子的乖,但她还是坚决地辞了出来。她看不得那男人的肉麻样子。她早年丧夫,一直过着清寡的日子,眼里揉不进沙子。只是舍不得那几个孩子。后来,她到了别家人家,那几个孩子还来看她。她就介绍他们与新东家的孩子玩,做朋友。新东家和旧东家只隔一条马路,新东家所在的弄堂则要高两个等级,是公寓弄堂。新东家是做医生的,那时候,已是一九四九年以后,他关了私家诊所,在一家市立医院出任院长,上下班有汽车接送。这是个神情严肃的男人,就从来没和她说过话,也不同她一桌吃饭。她倒是器重这样的男人,有身份。女人也是好的,和气,大方,从不当了孩子和她,与男人起腻。只是那三个孩子太张狂。大的是个女孩,刚上中学,已经学着摩登了,烫头发,戴胸罩,穿她妈妈的丝袜,老是责怪奶奶洗坏她的衣服,摆出大小姐的派头。下面两个男孩,稍好些,但也是傲慢。旧东家的孩子来玩,他们并不理睬,而是兀自弹琴,将琴弹得飞快。看那旧东家的孩子瑟缩在一边,她就很心疼。不过,到底是孩子,装样也装不了,渐渐也玩到了一起。有一天,先生早下班回到家,见有陌生的孩子在家里玩,当面没说什么,过后就让女人传给她,请那几个孩子以后不要再来了。这使她非常不快,略过些日子,就找个由头辞工不做了。她虽然也不是那么不势利,但她很自尊,见不得太傲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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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水色上海·关一地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