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工队实行三班倒的轮岗制,收工休息的时候民工们有的玩一底五毛的“诈金花”;有的呼朋引类,狂喝滥饮,酩酊大醉;有的换上干净衣裳,头发用摩丝拾掇得又硬又亮,去同在梅港的女老乡那里打情骂俏,踅摸意中人——秦雪雷没钱,所以什么也做不成,只好去大街上溜达。秦顺给过秦雪雷两次零花钱,秦雪雷把两次得的钱攒起来去工地附近的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两部外国老片子,一部是《佐罗》,一部是《神秘的黄玫瑰》。秦雪雷觉得很过瘾,他特别喜欢一个人坐在黑洞洞的电影院里的感觉。不知怎么的,当他偷眼观瞧身边一对对相互拥抱的男女亲热接吻的时候,心里便填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孤单和凄凉。这孤单和凄凉偏偏对了他的胃口,让他觉得舒坦。从电影院出来,他顺着灯火辉煌的大街独自游荡,拿定主意等发了丁资一定把看电影的钱给秦顺还上。一定得还上。
到发工资的日子,秦雪雷去找工头要钱,工头笑嘻嘻地对秦雪雷说:“你去扣听打听,哪里有试用期的民工能拿到工资的地方。管你吃住还不满意?还想马上拿现钱?这里每个民工资格都比你老,一个月最多也就领个半饷,剩下的钱年底一总发。你怎么不先去问问你哥就跑到我这里来了?”工头的房间里有一台空调,工头说话的时候老掉牙的空调嘎吱嘎吱,咝啦咝啦地向外喷着凉气,给工头伴奏。
秦雪雷让空捌吹得浑身发冷,离开工头那里,去找秦顺。秦顺听他说了经过,差点从椅子里跳起来。”好我个不懂事的兄弟呀!你咋敢直接去问工头呢?我管着材料,一个月才能领八百块的全工资,你当你是我呢!你哥我得干成啥样才能到今天这个位子,你知道不?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说,舔勾子溜腚的熊事情硬着头皮也得十!窝囊有啥办法?谁叫咱没那富贵命哩!你以后千万不要再耍这样大的胆子,留神吃亏!好我个傻兄弟呀!”
秦雪雷从秦顺家出来,垂头丧气。不管怎么说看电影的钱一时半会是还不上了。不能实现的小愿望比不可能实现的大愿望更使人沮丧,喜儿扎不上红头绳,穷人过年吃不上饺子部属于此类。秦雪雷觉得自尊心又被削掉了一块,心里空落落的难受。那天晚上他吃了许多土豆。毫无疑问,土豆是世上最耐吃的东两c
由于不能将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寄给奶奶一部分,秦雪雷给奶奶写了一封长信。奶奶的回信很简单:“雷雷娃,不要操心钱的事。男子汉活在世上,只怕干不了大事情,不怕没有钱。你有个安顿的地方我的心就放了一半,日子还长着呢,好好往前奔!记住一句话,维下朋友是你护身的佛。”
秦雪雷把信反复读了好几遍,心里不冉空落落,而是沉甸甸。他思索白发苍苍的奶奶在充满了仇恨的故乡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他找不到答案,也想象不出答案。他没给秦顺看奶奶的信,因为信是奶奶只给他一个人写的。他跑到海边坐了一夜,大海在黑暗巾“哗哗”作响。黎明前他回去了,没有看到日出。
第二个月秦雪雷依然没有拿到工资,秦顺的工资也给扣了二百。秦顺三番四次地去给工头赔话,说秦雪雷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请工头不要跟毛头小子一般见识。秦顺本想拉着秦雪雷一起去,以增强悔过的诚意,无奈秦雪雷死活不肯,气得秦顺跺脚大骂“倔驴”一
第三个月的第二个星期六,意外的灾祸从天而降。那天秦顺相跟着媳妇逛悠了一下午,采买些带回四川孝敬丈母娘的见面礼。两人回到工地大门口,秦顺失手掉了袋子,滚出两三个橙子。女人慌里慌张、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捡橙子,被一辆拉土石的卡车挂倒了。女人失去知觉瘫软在地,秦顺叫天叫地,捶胸顿足。卡车司机从驾驶楼里跳下来,喷着唾沫星子大叫冤枉,表示这完全不是他的责任。末了,秦顺和司机抬起女人找医院去l『。
秦雪雷正在楼顶跟他上铺的河南光棍学焊工,被人急匆匆带到仓库保管室。秦顺在电话那头拉着哭声恳求:“兄弟,没钱医院不给治呀!我们没有本地户口,医院要担保呀!谁能给她担保呀!五千块呀!我这时候哪里去找五千块呀!我是去偷还是去抢呀!”
秦雪雷问清楚医院的名字,告诉秦顺半个小时之内他就带着钱去。他挂上电话,一口气跑到工头的办公室。工头正要下班回家,两人在门口撞个满怀。秦雪雷_二言两语把情况说完,笔直地朝工头伸出手:“借我五千块!我们兄弟两个一定能还上!”工头眯着眼看他,不说话。秦雪雷踏上一步,1=头轻轻一把将他推开,淡淡地说:“没钱。你跟平时要好的朋友去借,兴许他们有。”秦雪雷的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他压低声音再一次要求:“借我五千块!救我嫂子一命!”工头笑了:“明铺暗盖的也能算你嫂子?你们连合同工都不是,没资格向公司借钱。”秦雪雷张开双臂,拦住去路。工头冷冷地发话:“你想干啥?想让我打电话叫警察?”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的话,工头早就身酋异处了。秦雪雷垂下手臂,闪到一边,让工头过去。工头把手包夹在腋下,从裤兜里拽出车钥匙抖得稀里哗啦乱响,晃晃悠悠地走了。
工头的本田轿车停在办公室拐弯一块整理得很平坦的黄土地上。本田车不是工头的,是包工队老板的。老板有好几辆轿车,把这辆本田借给工头充排场,同时也图他代步跑腿省时方便。工头晃到本田车前,打开车门,把手包扔进去。一回头,只见秦雪雷握着一把铁锨站在车屁股后面。
工头眨眨眼,问道:“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秦雪雷拿铁锨冲着本田车的后玻璃一比i画:“借我五千块救命钱!”
工头结结巴巴地训斥:“你,你小子别乱来!放.放下家伙!”
秦雪雷用铁锨把敲一下本田的后备箱。“五千块!”
工头被那“咣啷”一声刺激得一哆嗦。“我身上没那么多钱。”
秦雪雷举起铁锨:“那你就去找警察告我不小心砸了你的车吧!”
工头晃动双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别!别!别!给你!给你!”
丁头钻进车里取出手包,掏出一沓捆扎整齐的钞票,数出五十张一百的递给秦雪雷。秦雪雷一手举着铁锨,一手接过钱,转身飞跑而去。
医院距离工地大约三里地。秦雪雷把钱揣在背心下面,顺着大街奔驰。十五分钟后他赶到医院急救室,当着医生的面伸出那只攥紧了钞票的拳头。女人被推进手术室,秦顺和秦雪雷坐在手术室外面走廊的长凳上。秦顺问:“钱哪里来的?”秦雪雷回答:“向工头借的。”秦顺的眼睛离奇地扩大了一圈,说话都走了音。“工头借的?”秦雪雷点点头。秦顺的下巴颏抖动着,嘴唇轻轻抽搐。“没白干!还真没白干!”秦雪雷保持沉默,等待急促的呼吸恢复正常。一种兴奋在他身体里炸裂,使他晕眩。秦雪雷知道兴奋来自于那把铁锨。铁锨把他心里的一道门打开了,他在门口徘徊着,不清楚门里有什么。
秦雪雷后仰脑袋靠住墙,向天花板吐一口长气。铁锨那沉甸甸的力量让他觉得安全.沉稳,平静,从容。那是一把好铁锨。
秦顺的女人保住了性命。她肚里的孩子小产了。
秦顺女人出院的当天上午,工头把秦顺和秦雪雷叫去,先让秦顺在一张五千块钱的借条上签了字,然后宣布秦雪雷已经被包工队开除,必须马上离开工地。秦顺目瞪口呆,秦雪雷泰然自若。兄弟俩一起去秦雪雷的宿舍收拾好行李,相跟着走出工地大门。
秦顺把一百块钱塞到秦雪雷手里,说:“兄弟,哥我现在只有这么多。你嫂子的表弟在西门妈祖街开了个叫‘红香’的四川小吃店,你这就去找他落脚。安顿下来给我打个电话,我明天去瞧你。”
秦雪雷说:“我不知道他叫啥。我不知道咋去。”
秦顺说:“他叫黄大全。你坐八路公共汽车,第六站下车。从妈祖街街口往里去,路东第七个门面房就是。”
秦雪雷提着包袱走到八路公共汽车站,站上稀稀落落几个人。秦雪雷刚要将包袱换个肩膀,有人在后面拍他一下。他回头想看看是谁,不提防迎面被狠狠凿了几拳头。鼻血立时淌出来,酸辣的眼泪涨满眼眶,眼睛马上睁不开了。他摇晃着向后退却,耳根上又挨了一击,小腹被几双皮鞋踹得翻江倒海。他躺倒在地,双手抱头,任由后背屁股遭受践踏。在饱受痛楚的五六分钟里,他唯一想做的就是阻止不停涌流的眼泪,但是办不到。他蜷缩着,不出一声。最后,那帮人在他肩头跺了几脚,扬长而去。
秦雪雷从地上爬起来,环视围观的人们,其实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他辨别出横在脚下的包袱的轮廓,却实在懒得去捡。一个人提了包袱递给他,他无言接过,垂着头朝前走。走过两个路口,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对用惊疑的目光打量他的司机解释道:“我不是坏人。我被人打了。去妈祖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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