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冯保取了鞋儿,急忙来到宫中,见了张贵妃,将鞋儿呈上。张贵妃看过,果是原物。乃吩咐冯保道:“尔可去传我的话,称他作海恩人,请他暂且安心住下。旬日之间,必有好音报他就是。”冯保领命,复到海瑞店中,口称:“海恩人老爷,娘娘见了鞋儿,认得是自己原物。叫我来对恩人说,暂且安居。旬日之间,自有佳音相报等语。”海瑞谢道:“下士乡愚,有何德能,敢望娘娘费心?相烦公公代奏,说我海瑞,多承娘娘锦念,已是顶当不起,焉敢再廑清怀!善为我辞,则感激不尽矣!”冯保道:“咱家娘娘是个知恩报恩的人,老爷只管宽心住着,口自家告辞了。”海瑞送出店门,冯保又叮咛了一番,方才回宫复命。不表。
元春此时既知海瑞下落,便欲对嘉靖皇帝说知,求赐海瑞一官半职,以报厚恩。只是海瑞与己无亲,如何敢奏?左思右想,忽然叫道:“有了,有了,就是这个主意。”
少顷,驾临西院。元春接驾,山呼毕。帝赐平身,令旁坐下。内侍把三峡水泡上龙团香茗。帝饮毕,对元春说道:“今天天气炎热,令朕挥汗不止。与卿到荷香亭避暑,看宫女采莲罢。”元春道:“臣妾领旨,谨随龙驾。”内侍们一对对的摆队伍,一派鼓乐之音,在前引导。帝与元春携手,来到荷香亭上坐着。那亭子是白石雕砌成的高厂,四面尽是玲珑窗格,对着荷池。那池里的荷花,红白相间,下面有数十对鸳鸯,往来游戏。又有画舫数对,是预备宫娥采莲的。此时帝与张妃坐于亭上,只见清风徐来,遍体皆爽。即令宫女取瓜果雪藕之类及美酒摆在亭中,与妃共饮。帝在居中坐。张妃再拜把盏。帝饮数杯,令官娥弹唱一曲。只见张妃眉头不展。帝笑问道:“卿往日见朕,欢容笑语。为甚今日愁眉不展,却是为何?莫非有甚不足之意么?”元春连忙俯伏,口称:“妾该万死,臣妾乃市井下贱,蒲柳之姿,蒙陛下不弃,列以嫔妃之职,则恩施二天,妾实出望外。受恩既深,常恐不足以报高厚。臣妾实有下情,敢冒奏天颜,伏乞恕罪。”帝笑令宫娥挽起道:“卿且坐着,有事告朕,朕当为卿任之。”元春再拜奏道:“臣妾本乃下贱之辈,昔在父母豆腐店中,饥寒莫甚。上年一家俱病,父母将危。幸有广东琼山举人海瑞,在妾店中作寓,见妾一家无依,亏他慷慨,屡捐客囊,为妾一家医药,遂得生全。今妾得侍至尊,父母俱贵,惟海瑞落魄京城,不得归家。妾闻此情,心中实不忍,自恨弱质,不能少报其德,故此闷闷不乐。不虞为陛下察觉,妾万死不容辞矣!”帝听罢大笑道:“朕只道卿为着什么,却原来为此。这乃小事,何须介意?他既是举子,怎不赴试,甘于落魄呢?”元春复奏道:“彼曾人阉,怎奈名落孙山。”备将海瑞初次入京,误过场期,逐细奏知。帝道:“此人功名不偶,命运坎坷。朕当为卿代报其德就是。”元春连忙谢恩,欢呼万岁。帝即令取过纸笔,亲书道:
海瑞怀才不售,功名不偶,此尔命数使然。朕特起之,着赐进士及第。吏部知照,即以儒学提单铨用。钦此!
写毕,递与元春看道:“卿意云何?”元春复山呼拜谢。帝令内侍,即将上谕发与吏部知道。遂与元春共饮数杯,方才散席回宫。
却说严二听得冯保要他三百两银子的门包,不觉哑然而笑道:“公公休要取笑,若是嫌少,又加些就是。”冯保道:“谁与尔作儿戏事?这是一定之例,少则不能见的。只怕迟了日子,爷在主子跟前说声,尔家丞相恐怕肩不起呢!”说罢,竟转身将要入内之意,严二急急唤住道:“公公,且请少留贵步,有事慢慢的商酌。”冯保怒道:“有什么商酌之处?只管在那里絮絮叨叨的,令人好不耐烦呢!”严二道:“如今身上却没有许多银子,故此要与公公商酌。”冯保道:“尔只管说来看。”严二道:“我们实不晓青宫向有这个例,如今方才得知。若说三百两,就要回去与主人商酌送来如何?”冯保道:“不是要尔主人的银子,是要尔平日讹诈的。想尔自从投在严府十有余年,诈的银子盈千累万。今日相付我三百,只如毡上去了一根毛,有什么相干?怎么说出这话来?想必要将尔的主人来压咱家。好好的与我滚出去,这银子休想缴进去!”严二见他如此说话,正是大拳打中了他的心坎,不得已道:“既蒙公公过爱,在下就送一百两过来就是。”冯保摇首道:“不中用,不中用,若少了一厘也不济事的。尔自去商酌就是。”严二道:“只是目下哪得银子如此方便,倘若误了期限,如何是好?”冯保道:“只要尔肯出三百,我便肯挂个赊帐的。尔既情愿,这里有纸笔,尔可写张欠券来。”严二道:“如此可借一用。”冯保引他进到门房,给与纸笔,严二即便写了一纸借券,递与冯保观看。冯保接来一看,只见上写着道:
立借券人严二,今因急需,借到冯保公公纹银三百两,约以本月内清还,恐后无凭,立券约以为存照。
嘉靖 年 月 日严二亲笔
冯保接了借约问道:“几时交足?”严二道:“就依着这个月内便了。”冯保方才应允,把借券收了,然后才进内说知。太子道:“尔在外收了进来就是。”冯保领命,便出对严二说道:“咱爷吩咐,就此收了便是。”严二即令一人把一箱银子抬到大殿之上,对着冯保点验明白,方才作别。冯保道:“尔的东道,是延不得的。若失了信,咱却要与尔算帐呢。”严二唯唯应诺,恨恨而归。不表。
再说冯保收了银子,进内禀知。太子道: “即今尔将原银送到海恩人那里去,道我多多拜上。”冯保应诺,即时唤了两个内侍,把这一箱银子抬起,自己引路,望着海瑞衙中而来。时海安正在闲立,冯保便将上项事情说知。海安急到里面说知,海瑞即忙出迎。冯保令小侍把箱子抬到里面,与海瑞相见毕,说道:“幸不辱命,咱爷多多拜上。若是恩公有什么急需之处,不妨又来。现在一千两,尔可收下。”海瑞谢道:“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便望空拜谢,复向冯保致谢一番。说道:“今瑞在穷厄之际,叨蒙公公与殿下恩施,得济此急,海瑞惟有焚香顶祝,以报高厚耳,容日登堂叩谢。”冯保道:“些须意思,什么相干,何必介意?若说到宫面谢,这却不用。主人曾有言,恐怕为严贼晓得,说是交结外臣,反为不美呢。”海瑞道:“如此,就烦公公转致就是。”冯保作别回宫而去,自不必说。
海瑞既得若干银子,便送到李夫人处,说是盘费。李夫人道:“哪用得许多?不过二三百金足矣。”海瑞道:“剩下的以为读书膏火之资。”坚要全收。李夫人只得收下,择吉起程,海瑞吩咐家人即去雇备佚马。佚马停妥,话不多赘。忽人来报:严嵩因为打碎青宫的御用茶盏,被青宫抓去面奏皇上,罚他赔了一千两银子。又说他惊驾,要发往云南充军三年,只因朝中无人办事,如今特加恩典,着发在老爷处过堂三日,权作三年。明日严相便来过堂,故此特着家人来禀说。海瑞听了不觉大喜,手舞足蹈起来。笑道:“天呀!你真真报应不爽了。”又以手指着严府那边说道:“奸贼!尔平日专权肆横,今日却有这个日子!”遂传了差役皂隶到来,吩咐道:“明日奸相严嵩过堂,尔们只看我的眼色行事就是。若是叫尔们拿下,尔便拿下。若是叫尔们动手打,尔们即便动手重重的打就是。如违,重责不贷。”差役们应诺,海瑞恨不得就是次日好去报仇。一宵无话。
告状人湖广辰州府学生员胡湘东,禀为目无法纪,辱及斯文事:窃生以一介贫儒,于某年得游泮水,于本年因在府学宣讲圣谕,冤遇现任巡按严世蕃,窥生年少,意欲移甲作乙,监作龙阳。预伏奸谋,故托本学某,致生关书、贽仪,称延聘生入幕,以主书启之席。孰知奸用心深苦,初见并无一语相戏。生在彼两月有余,岂料于某年某月日,以酒将生灌醉,竟污辱于体。及生酒醒忿怒,以石砚掷之。奸则登时喝令家奴将生绑缚,发交府监候,诬生行刺。幸该知府某仰体上苍,以事涉嫌疑,权且监候,再行复讯。孰料世蕃复怀歹念,欲置生于死地。私授知府小柬,教令将生效秦桧东窗事。知府不忍冤生,承彼大义,放生奔逃。生以释已累人,亦所不忍,复不肯行。而知府某即弃官,与生同逃至此。伏乞大人申此奇冤,究此不法,则天下幸甚!沾恩上赴大人爵前作主。
海瑞看完了状子,勃然大怒,骂道:“哪有此事!世蕃贼奴欺人太甚!辱及斯文,又复坑陷,这还了得广即批道:“阅悉状词,殊堪发指。候具奏差提严世蕃来京质讯,如果属实,立即按拟,尔仍静候可也。其该府弃官同逃,因事逼于权势,原无过犯,尚属可嘉,着即前往吏部衙门具呈,听候奏办可也。”将批语悬于衙前,海瑞便连夜修起本章,将世蕃所犯事款,以及该府仗义释放胡湘东,同逃进京控告各情,逐一具列在上。
次早入朝,海瑞俯伏金阶奏道:“臣海瑞有本章启奏陛下。”帝说道:“卿有何奏?”海瑞便将胡湘东如何被污,怎的受陷,知府某如何弃官同逃,逐一奏知。遂将本章呈上龙书案。天子看了本章,笑道:“哪有这等奇事?如今知府某现在何处?”海瑞道:“现在内城作寓,与胡湘东同居。”天子道:“可即宣来见朕。”海瑞领旨出朝,着人随湘东至寓所,宣召知府某上殿。天子问道:“尔是某知府么?”知府俯奏道:“臣就是某府某某。”天子说道:“胡湘东一事,汝可尽知否?”知府便将胡湘东如何受聘被污,世蕃怎么陷害,他便如何释放湘东,备细奏闻一遍。天子道:“尔尚有仁心,朕敕令吏部注名,仍以司道补用。”那知府谢恩而出。天子问海瑞道:“卿意如何?”海瑞奏道:“王子犯法,同于庶民。今严世蕃身居大员,而作禽兽之行,且又诬捏故陷,情罪重大。伏乞陛下立提进京,交臣严审按拟,则国家除此奸臣,而天下幸甚矣!”天子道:“依卿所奏就是。”乃下一道旨意云:
据户部尚书海瑞所奏,严世蕃在任,污辱秀士胡湘东,复行诬陷,致该知府某不忍,仗义释放湘东,同逃来京控告,殊堪骇异。着廷尉官立即差缇骑,前往该省锁拿劣员严世蕃来京,交户部尚书,会同三法司审拟具奏,钦此!这旨意一下,廷尉官即差了缇骑,前往锁拿严世蕃去了。
再说那严嵩,听得此事大惊失色,急请张居正、赵文华到府问计。文华道:“偏偏又发在户部去审,若是别人,还可以说个情分。这海瑞向来与我们不对的,如何是好?”居正道:“此事除非去求王悖,方可有济。他与令郎相好,必然肯出力在皇上跟前保奏的。”严嵩道:“如此甚好,就烦足下一行。”居正应诺,即便告辞,一路来到东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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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案小说是中国古代小说中的一个按题材划分的门类。
正像“历史演义小说”、“神魔小说”、“世情小说”、“侠义小说”、“才子佳人小说”等等一样,“公案小说”也是中国古代小谎中的一个独特的门类。
简言之,公案小说就是以公案故事为题材的小说。
那么,什么叫做“公案”呢?
“公案”二字的原意是指官府的案牍。后来它有了一个引申的含义,指那些有待于判决的事情或案件。
通俗地说,公案故事就是打官司的故事;公案小说也就是以即将打官司或正在打官司(无论是主动地,还是被动地)的故事为描写内容的小说。或者说,公案小说就是官员(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断案的小说。
从结构上看,公案小说通常表现出顺和逆两种格局。前者: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先叙述案件发生的详细经过,再叙述官府的介入。后者:以官府的受理、公堂的审问开始,再追述案件的起因和发展的过程。最后则往往以官员判决、真相大白收束。
二
公案小说有狭义与广义之分。
狭义的公案小说,专指明代的公案小说。
在明代万历年间和明末,文坛上涌现出一批公案小说。例如《百家公案》、《龙图公案》、《海刚峰公案》、《新民公案》、《详情公案》、《详刑公案》、《律条公案》、《廉明公案》、《诸司公案》、《神明公案》、《明镜公案》等等。
不难看出,它们的书名一无例外地以“公案”二字赘尾。于是,后世的文学史家们遂以“公案小说”作为称呼它们的共名。
它们都保持着短篇小说专集的形式。全书采用了分类编辑的体例。所分的类别,五花八门,有“人命”、“奸情”、“抢劫”、“婚姻”、“债负”、“诈伪”、“雪冤”……等等,不一而足。
各篇的故事情节都有一定的独立性。篇与篇之间,互不衔接、照应。各篇的主人公(断案的官员),有的被固定为共同的某人(例如包公、海公),有的则张三李四,颇不一致。
每篇的内容,一般包括案情、原告人的告状、被告人的诉状、官员的判词四个部分。
各书收录的各篇的故事内容,有时大同小异,甚至还存在着彼此重复、雷同的现象。例如《百家公案》中的《断谋劫布商之冤》、《龙图公案》中的《木印》、《律条公案》中的《徐代巡断抢劫缎客》、《明镜公案》中的《陈风宪判谋布客》、《详情公案》中的《断抢劫段客》、《详刑公案》、中的《徐代巡断抢劫段客》等篇,其情节基本上是类似的。
素材的来源,一部分吸收了当时流传的民间故事,一部分取自明代以前的《疑狱集》、《折狱龟鉴》、《棠阴比事》、《晰狱龟鉴》、《法林灼见》、《萧曹遗笔》、《耳谭类增》、《良谳篇》、《折狱明珠》、《折狱奇闻》、《名公书判清明集》等书,一部分则是根据“清平山堂话本”、“三言二拍”等话本小说中的某些作品改写的。
除了少数作品(例如《百家公案》)之外,它们的文字比较粗糙,描写技术比较稚嫩,艺术水平不高。
广义的公案小说,则包括如下的四类作品:
第一,明代公案小说专集(即上文所说的狭义的公案小说)。
第二,收容在综合性题材的短篇小说集中的公案小说。以时代而论,其中既有宋元时代的作品,也有明清时代的作品;若从语言形式上加以区分,则白话小说(例如“三言二拍”)、文言小说(例如《聊斋志异》、《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兼而有之。
第三,与侠义小说合流的公案小说。它们产生于清代中叶之后;从篇幅上看,已摆脱了短篇小说的形式,而成为长篇小说。例如《三侠五义》、《施公案》、《彭公案》等。
第四,以长篇章回小说形式出现的清代公案小说,例如《武则天四大奇案》(《狄公案》)、《李公案》、《于公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