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著名学者、诗人吴宓的代表作,收录了作者一生几乎全部的诗作,并加入了大量的唱合诗。吴宓的诗,既是优秀的文化遗产,也是作者一生内心与情感经历的写照,其中颇多优美动人的诗篇。他与钱钟书、朱自清等人的唱合诗更是别具一格。书中还保留了原《吴宓诗集》的插图。
丙寅春,予编理诗稿既竟,欲作长序而苦无暇。杂书数条,以告读者。
(一)刊印诗集,古人视为极重大之事。即不待至身后,亦当俟诸暮年。又费毕生之力,沉吟推敲,润饰修改;然后严行甄别,选取若干首以付剞劂。三四十岁以前之作,往往不留一首。今之老辈犹然如此。夫诗文著述,至宜矜重。古人苦斯精心刻意,只有敬佩,何敢诋诬?惟今者时移势异,人之观念大变,且印刷便利,需费无多,故刊印诗集者纷纷。而自新诗风行,二十岁以下之诗人专集印行者,其多如鲫。予今兹编订此册,虽非效颦逐俗,然实窃取今人之用意。不敢上附昔贤,妄自尊大。此层首须郑重申明,读者谅之。
(二)此册所录,自光绪三十四年戊申予始学为吟咏之时起,至现时止。有作必录,毫无删汱。且均本当时所作,过后未更改一字,以存其真。盖诗为一时一地感情生活之表现,故作出之时,虽当苦心精思,力趋美善;然作出之后,即不宜再改。异时异地,决难再寻得此诗中之感情生活。譬诸照像,用一镜片重叠数次摄影,所得者必模糊纷错不可辨识矣。且留存全稿,首尾完备。既可寻绎一生之经历,又可为研究诗中模仿创造之步骤之资料也。
(三)作诗本无定法,随人而异。区区之意,以为作诗固不可不讲格律,然感情首贵真挚。世中万事皆可作伪,惟诗不能作伪。人生处处须行节制,惟诗中之感情,则当令其自然发泄。强之不可出,抑之亦难止也。吾之缺失,若畏人知,则不当作诗。俗人不能了解或尊重吾之感情,则勿令其得见吾之诗稿。不诚,不能为诗也。旧诗之堆积词藻,搬弄典故,陈陈相因,千篇一律;新诗之渺茫晦昧,破碎支离,矫揉作态,矜张弄姿;皆由缺乏真挚之感情,又不肯为明显之表示之故。予所为诗,力求真挚明显。此旨始终不变。顾予乃一庸人,感情本来淡薄,学力又未充足,其所作诗,空疏无味,缺乏辞藻,亦自然之理。然勿以予成绩之劣,而遂谓诗以真挚之感情为主之说为不可信,则幸甚矣。
(四)窃尝谓人生之一生,总当作成诗集一册、小说一部。一以存其主观之感情,一以记其客观之阅历。诗所存者,外境对吾心之印象。小说所记者,个人在社会之位置。诗由内而主于精,小说由外而主于博。故苦谓小说为提炼之人生,则诗乃提炼之人生又经提炼者耳。予作诗之动机,为发泄一时之感情,留存生涯之历史。予编订诗稿之目的,则为专供一已之展读,重溯昔来之旧梦。于风晨雨夕,青镫书案,困顿之时,抑郁之际,取此一册,独自沉吟涵咏。使少年之感情,过去之经验,一一涌现心目。如观电影,聊以自慰,亦奇特之乐事也。虽然,人生经验至极广大繁复,瞬息千变。壮岁事务匆迫,不容沉吟思度。故予诗所纪载者,不过予全部经验之亿万分之一。返观重思,益自阙然。由此可得一标准曰,古今最大之诗人,皆能以其一生经验之最大部分写入诗中。而所写入者,又适为最重要最高贵之部分。凡比较任何二诗人,皆可以其全集中所包含之经验之量与质定之矣。
(五)此册编订,亦由外缘。吴芳吉君实今世少年中最伟大之诗人,为知者所共许。友朋咸劝碧柳刊其诗集,恐其犹豫,乃并要约以予之诗合刊一册,题曰《两吴生集》。以予与碧柳之交谊论,固可齐列。若以诗之优劣论,则相去天渊,殊自渐已。又此册既已编成,深望相知师友,切实指教,勿存客气。又当编订之时,承周君光午工楷誊钞,费时甚多,弥用感谢,并志于此。
民国十五年三月,吴宓识于清华园荷池西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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