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叙 《离骚经》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与楚同姓,仕于怀王,为
三闾大夫。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日昭、屈、景。屈原序其谱属,率其贤
良,以厉国士。入则与王图议政事,决定嫌疑;出则监察群下,应对诸侯。
谋行职修,王甚珍之。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妒害其能,共谮毁之。王乃疏屈
原。屈原执履忠贞而被谗裹,忧心烦乱,不知所诉,乃作《离骚经》。离,
别也;骚,愁也。经,径也。言已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陈直径,以风谏
君也。故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纣、羿、浇之败,冀君觉悟,反于
正道而还已也。是时,秦昭王使张仪谲诈怀王,令绝齐交,又使诱楚,请与
俱会武关,遂胁与俱归,拘留不遣,卒客死于秦。其子襄王,复用谗言,迁
屈原于江南。而屈原放在山野,复作《九章》,援天引圣,以自证明,终不
见省。不忍以清白久居浊世,遂赴汨渊自沉而死。《离骚》之文,依《诗》
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
,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
小人。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
其不遇,而闵其志焉。
题解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是我国古典诗史上最辉煌的长篇巨构
。如果以单篇作品进行比较,《离骚》在我国诗史上的地位与影响是无可匹
敌的。三千年的诗史拥有无数杰作佳篇,但找不到第二个作品,像《离骚》
那样被人们看作整整一个文学时期的代表。人们通常以“风”“骚”分别代
表先秦文学的两个发展阶段,“风”是以《国风》为代表的《诗经》,“骚
”即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离骚》收集在《楚辞》里,楚辞那样
的文体,就被人们称为骚体。有些古人甚至直称《楚辞》这部诗集为《离骚
》。过去,有文学气质的人,能吟诗作赋的人,被称为“骚人”。有时候,
“风骚”连文,成为艺术、文采的代名词,例如毛泽东同志的《沁园春·咏
雪》词里,就有“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之句。一首诗,能够在文学史上、
在生活中获得这样广泛的共名,在我国还找不到第二个例子。这说明《离骚
》是文学史上典型的里程碑式的作品。
对《离骚》这题名的解释,历来不尽一致。司马迁说:“离骚者,犹离
忧也。”班固在《离骚赞序》里解释道:“离,犹遭也;骚,忧也。”王逸
《离骚经序》说:“离,别也;骚,愁也。”王逸对“骚”字的解释与班固
一致,区别在于“离”字。班固的解释固然可以在《楚辞》里找到足够的例
证,如“进不入以离尤兮”(《离骚》)、“思公子兮徒离忧”(《山鬼》)、
“长离殃而愁苦”(《招魂》),“离”都是“罹”(遭遇)的同音假借字;而
王逸的解释不离“离”字的本义,更无不通之处,且《离骚》里充满着欲离
不得的内心矛盾。班固与王逸二说可以并存。
对《离骚》的写作时间,有各种不同的推测。从作品本身看来,不会是
初次失意后所作。作者对君王旧情甚深,这君王应该是楚怀王,而不是楚裹
王。《史记·屈原列传》、《新序·节士篇》、班固《离骚赞序》、王逸《
离骚经序》、应劭《风俗通义·六国篇》等汉人著作,都说《离骚》作于怀
王时候。
《离骚》用第一人称和浪漫主义的象征手法,塑造了一个高大的神话式
的艺术形象“吾”——灵均。《离骚》的艺术手法已超出对个别事物的比喻
,而是在整体上采取象征手法,把生活本相几乎全部隐去。呈现在读者面前
的,是一系列斑烂陆离、而又完整和谐的象征性的艺术群象,而不是生活原
型。读《离骚》不宜、也不可能把它的形象一一坐实。那样做,等于把一座
七宝楼台拆开来欣赏。《离骚》是屈原生平思想最深刻的写照,这种写照是
通过典型化来完成的。抒情诗里的“我”,未必能与诗人完全等同看待,它
是经过典型化的。愈是优秀的抒情诗,典型化的程度就愈高。这就使抒情诗
里的“我”可能与诗人的原型有所走样。这是任何风格的抒情诗都容许的。
而在那些浪漫主义的抒情诗里,这种“走样”的幅度必然更大。常说《离骚
》的前半部是现实主义,后半部是浪漫主义;前半部的主人公是现实生活的
人,后半部是神话式人物。此说不符合《离骚》及其主人公形象的艺术完整
性。《离骚》后半部主人公之所以能“上征”,是由于篇首的“降”,他本
来就是“降”自九天的神胄。他一降临人间,就“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
以为佩”,后来又“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这当然不是屈原的
服饰,而是类同《九歌》里“少司命”、“山鬼”诸神的打扮。“朝饮木兰
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尤非屈原所堪以为生。《离骚》后半篇的“
上征”,不同于《远游》的“上浮”。《远游》的主人公本是世俗的凡人,
想“轻举”“上浮”,却苦于“质菲薄而无因”,没有什么可供“托乘”;
后来因“气变而遂曾举”。这是凡人修炼得道而“神”游太空,其“形”骸
仍“独留”尘世。《离骚》的主人公不是得道的“真人”,而是个通过文学
想象塑造出来的神话人物,因此,开头的“降”与后来的“上征”,都包括
形与神,天上与人间完全可以自由往来。
《离骚》以世俗的眼光看待神明,又以神明的身份对待“时俗”,神人
一体,天地无间。屈原既信神,又忠君;但对神也好,对君也好,他都没有
一点卑微的态度。从《离骚》的字里行间可以隐隐嗅到古代民主思想的幽馨
。这是战国时期特殊的时代精神的产物,在建立封建专制主义思想统治以后
,人们自然感到难以理解。故班固批评他“露才扬己”,显暴君过(《离骚
序》),顾成天说《离骚》的“求女”,是“狎侮圣配”(《离骚解》自序)
。这些批评像阴沉的夜色,反衬出《离骚》这颗流星的逼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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