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
刘庆邦
有个姑娘叫守明,十八岁那年就定了亲。姑娘家一定亲,就算有了未婚
夫,找到了婆家。未婚夫这个说法守明还不习惯,她觉得有些陌生,有些重
大,让人害羞,还让人害怕。她在心里把未婚夫称作那个人,或遵从当地的
传统叫法,把未婚夫称为哪哪庄的。那个人的庄子离她们的庄子不远,从那
个人的庄子出来,跨过一座高桥,往南一拐,再走过一座平桥,就到了她们
庄。两个村庄同属一个大队,大队部设在她们庄。
那个人家里托媒人把定亲的彩礼送来了,是几块做衣服的布料,有灯草
绒、春风呢、蓝卡其、月白府绸,还有一块石榴红的大方巾。那时他们那里
还很穷,不兴买成衣,这几样东西就是最好的。听说媒人来过彩礼,守明吓
得赶紧躲进里间屋去了,手捂胸口,大气都不敢出。母亲替女儿把东西收下
了。母亲倒不客气。
媒人一走,母亲就把那包用红方巾包着的东西原封不动地端给了女儿,
母亲眼睛弯弯的,饱含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说:“给,你婆家给你的东西。
”
对于婆家这两个字眼儿,守明听来也很生分,特别是经母亲那么一说,
她觉得有些把她推出去不管的味道,她撒娇中带点抗议地叫了一长声妈,说
:“谁要他的东西,我不要!”
母亲说:“不要好呀,你不要我要,我留着给你妹妹做嫁妆。”
守明的妹妹也在家,她上来就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说她才不要那个人
的破东西呢,她要把那个人的东西退回去,就说姐嫌礼轻,要送就重重地来
。
“再胡说我撕你的嘴!”守明这才把东西从母亲手里接过来了。她有些
生妹妹的气,生气不是因为妹妹说的礼轻礼重的话,而是妹妹叫了那个人的
名字。那名字在她心里藏着,她小心翼翼,自己从来舍不得叫。妹妹不知从
哪里听说的,没大没小,无尊无重,张口就叫出来了。仿佛那个名字已与她
的心有了某种连结,妹妹猛丁一叫,带动得她的心疼了一下。她想训妹妹一
顿,让妹妹记住那个名字不是哪个小丫头片子都能随便叫的,想到妹妹是个
心直口快的,说话从来没遮拦,说不定又会说出什么造次话来,就忍住了。
守明正把东西往自己的木箱里放,妹妹跟过来了,要看看包里都是什么
好东西。
姐姐对她当然没好气,她说:“哪有好东西,都是破东西。”
妹妹嬉皮笑脸,说刚才是跟姐姐说着玩呢。向姐姐伸出了手。
守明像是捍卫什么似的,坚决不让妹妹看,连碰都不让妹妹碰,她把包
袱放进箱子,啪嗒就锁上了。
妹妹被闪了手,觉得面子也闪了,脸上有些下不来,她翻下脸子,把姐
姐一指说:“你走吧,我看你的心早不在这个家了!”
“我走不走你说了不算,你走我还不走呢。”
“谁要走谁不是人!”
母亲过来把姐妹俩劝开了。母亲说:“当闺女的哪个不是嘴硬,到时候
就由心不由嘴了。”
家里只有守明一个人时,守明才关了门,把彩礼包儿拿出来了。她一块
一块地把布页子揭开,轻轻抚摸,放在鼻子上闻闻,然后提住布块两角围在
身上比划,看看哪块布适合做裤子,哪块布做上衣才漂亮。她把那块石榴红
的方巾也顶在头上了,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她的脸早变得红通通的,很像刚
下花轿的新娘子。想到新娘子,她把眉一皱,小嘴一咕嘟,做出一副不甚情
愿的样子。觉得这样子不太好看,她就展开眉梢儿,耸起小鼻子,轻轻微笑
了。她对自己说:“你不用笑,你快成人家的人了。”说了这句,不知为何
,她叹了一口气,鼻子也酸酸的。
有来无往不成礼,按当地的规矩,守明该给那个人做一双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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