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驱者的痛苦：鲁迅精神论析》站在历史长河的高处观看，阐释了鲁迅作为一个清醒地人性战斗者，他深刻地体悟到：恶是多么地难以被劝转。他因此而认为：意图以和平的爱的感召力来感动“恶人”，那只是痴人说梦，他自己绝不愿意做这种表面上似乎与现实无助的白痴之举，而是勇敢的拿起手中的武器，以恨的形式来表现爱，把劝转的新生的渴望，变成了无声的毁灭的诅咒。本书阐述了鲁迅在启蒙精神中便充满了心灵不能相通而导致的生死搏斗所洋溢出来的暴力革命精神。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五四启蒙者的时代战士般的精神与信念。鲁迅作为一个民族之魂的无限依恋者，他的心灵本质也许正是这个民族之魂的本质，他用他那残酷的真实的眼睛，去寻找着那股正在奔涌的地火，寻找那个可以拯救这个审美民族的革命之火。

    四  仇猫：非理性狂热——从个体到类
    鲁迅对猫的仇恨之情，非常奇特，也非常出名。此种也许只有他这种奇骨之人才能拥有的古怪的强烈的情感，起自于他的童年，而持续了他整个的一生。在他的此种令人惊讶的仇猫情结中，我们再一次看到了这个有着巨毒之力的复仇者对其复仇情感的热烈的沉迷。在《朝花夕拾·狗猫鼠》一文中，他自述了他与猫结仇的童年往事。在他还是10岁上下的孩子的时候，他饲养了一只可爱的隐鼠。有一天，他的隐鼠不见了。保姆长妈妈告诉他：隐鼠被猫吃掉了（他当时不知道这是长妈妈的谎话），他的心即刻感到悲哀和愤怒。他决心和猫们为敌。他要报仇：当他失掉了所爱的，心中有着空虚时，他要填充以报仇的恶念！他写道：
    我的报仇，就从家里饲养的一匹花猫起手，逐渐推广，至于凡所遇见的诸猫。最先不过是追赶，袭击；后来却愈加巧妙了，能飞石击中它们的头，或诱入空屋里面，打得它垂头丧气。
    这作战继续得颇长久，此后似乎猫都不来近我了。  这简直近于一种非理性的狂热的仇恨。
    报复，当其是为厂显示出正义之时，自然无可非议。幼年鲁迅因猫吃了他的隐鼠而去打猫，显出人的天性中的自然的正义感情，但也正因为只是孩子，在他这天然的正义情感中，又有着非正义的非理性狂热的成分。
    报仇，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天地公理，谁曰不当。但是，在这天地正义的复仇行为的自我实现的过程中，尚有一个不叮或缺的限定条件，这就是：复仇行为所指向的复仇对象，必须是那个特定的施害者本身。用一句俗语来说，这个复仇原则即为：“一人做事一人当。”从这一复仇原则我们也可以看出，在一个复仇行为中，其复仇行为正义性的显现体现于两个方面：一是复仇行为必须是对正义否定者的否定，从而正义从此种否定的否定中回归；一是复仇的对象必须是正义的直接的具体的毁坏者，必须是破坏正义的特殊个体存在，而不可是非个体存在的空泛的类存在。
    因之，我们说，如果说幼年鲁迅打击家中花猫的行为尚属正义之举的话（吃掉隐鼠的猫，很可能是这只花猫），那么他将此仇恨“逐渐推广，至于凡所遇见的诸猫”，则典型地暴露出人类天性中的一个弱点：将仇恨非理性非正义地无限发展下去。很明显：尽管诸猫是花猫的同类，尽管诸猫也可能像花猫的可能吃掉隐鼠那样的吃掉隐鼠，但当其并未在实际上吃掉隐鼠之时，我们从真正正义复仇的角度来看，是不能将之当成在事实上（长妈妈的谎言，这一层暂且不论）已经吃掉隐鼠的花猫来同等对待的。即我们不能将已经作恶的花猫，和这吋尚只是花猫的同类（在种族关系上）的尚未作恶的诸猫，来同等对待的。
    然而，幼年鲁迅的心灵，却顾不了这些细致的对于正义之举的分析。在其幼小的心灵里，一切猫，只要在种族关系上居于猫的同类，则不沦是那只已作恶的、犯罪的（他自己在心灵中主观地判定）猫，还是那些未作恶的、尚没有犯罪的猫，便一律都成为已经作恶的，犯罪的，因而是一律都是该被击杀的、毁灭的。
    这是一种非理性的复仇的狂热。幼年鲁迅的心灵，正是人类天性的一个真实写照。它将个体等同于族类，以族类代替单个个体。从而，当对个体罪恶的惩罚，尚不能让这颗复仇之心获得满足之时，他便要将惩罚从犯罪的个体，扩展至并未犯罪的个体的同类。但是令人悲哀的正在于此：在他的此种扩大的惩罚中，惩罚的正义性已经部分消失了，如果说不是完全消失了的话。
    在这里我们说：复仇或惩罚的正义性，一般只存在于个体与个体之间或小集团与小集团之间，而一般地不存在于更广大的族类之中。因为一般而言，犯罪总是以个体行为或至多是以小集团行为来直接地具体地实现的。因之，正义所要求的，应是施之于个体存在之上的复仇或惩罚，而非施之于类存在之上的复仇或惩罚。因之，像此种将仇恨从当事者扩展开去的牵怒或牵恨行为，从真正正义复仇的角度来看，其实是一种超出正义之外的非正义的行动。
    血亲复仇，便常常具有此种非正义的报复性质。因为此时，复仇的对象（承受者），已非施暴结仇者本人，而变成了施暴者或结仇者的亲族和后代．此时，这种脱离了当事者的扩展式复仇有时便不是施之于加害者，而是施之于无辜者。在血亲报复的宗族械斗中，在占代残酷野蛮的灭族刑惩中，都可见出此种极端恐怖的非正义报复惩罚的表现。
    这种扩展式报复，违反了复仇正义性的一个基本原则：向加害者报仇，并且只能向加害者报仇。谁施恶，谁受罚。简单明了，正义严谨。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作恶者本人承担其罪恶之后果，并且也只有作恶者本人才应该承担其罪恶之结果。而复仇者的复仇对象，也只此一人，别无他者。而当这惟一的复仇对象消失时，复仇者也只有仰天扼腕，无可奈何。越过这一具体个体关系的复仇界限，复仇行为便往往要演变为非正义的、非理性的血亲复仇或集团（民族）复仇行为。于是，复仇义引起复仇（对方），循环往复，没有终结。人类的大分裂的悲剧由此而生，而人类大和解的梦想，则在这种复仇的狂热扩展中遥遥无期。
    当个体人格尚未崛起之时，复仇行为常常从个体行为演变成民族或集团行为。当个体人格在现代崛起之后，古老的血亲复仇的原始意识，仍会以其集体无意识的残片潜伏于现代人格的意识深层的潜意识黑暗之海之中。然而，让我们感到稍稍欣慰的是：此时我们已再也不愿意看到这个我们心灵中的潜意识之魔，再重新浮进我们那清明正义的意识之中。
    童年鲁迅的非理性的仇猫情结，与这个人类心灵中的古老情感与观念（血亲复仇）也应该不无关联。可以说，它也同样反映了人类心灵对其自身的古老的原型意识的不自觉的接纳，反映了古老的血亲复仇意识在人类心灵中的持久投影。但是，对我们来说，知道这一点并不重要。对我们来说，重要的在于：这正是这个伟大的人的“巨毒之心”的过人之处。它让我们敬畏，又让我们迷惘若失：仿佛一个遥远的古代的复仇武士，青光般地站立在我们中间，此时，我们虽然心怀景仰，却怎么也不能够举步相随了。
    幼年鲁迅心灵中此种非理性复仇热情，对后来的鲁迅心灵有何影响?后来的鲁迅心灵是继续保有乃至于加强此种带有非理性成分的复仇热情，还是逐渐克服、捐弃了此种幼年记忆?
    我们说，幼年鲁迅的复仇记忆，终其一生都在他的心灵中发出回响。此种带有非理性意味的复仇心态，鲁迅后来也从未自省忏悔过。
    五  痛打落水狗：绝对恶的神话
    他的严峻的不饶恕的复仇精神，最突出地显示在他那有名的“痛打落水狗”的战斗呐喊与警示之中。他认定：如同恶狗一样，恶人（而尤其是中国的恶人）的恶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恶狗偶然落水不会由之受洗从而忏悔自新，恶人一时失势也不会由之自省从而洗心革面，改恶向善。他不相信这些恶人之心，能够有朝一日变得善良温爱。他们即使忏悔，那也全都是鳄鱼的眼泪。他们即使跪地求恕，那也并不足证明他们有后悔之意。他们即使见出悔恨之情，那也是为了求生而不得已的自欺欺人的伪装，或是在求生驱动下的一时的情感勃发。事过之后，生命安全了，危机过去了，他们又会露出赤裸裸的狰狞面目。时机一到，他们又会再一次的去阴谋、作恶、害人。
    ……

引  子  冰谷之火：破坏者与眷恋者
第一章  形貌：残酷的真实
第二章  多疑：残酷的真实与残酷的失真
第三章  世故与天真  刻毒与纯厚
第四章  墨家风范
第五章  复仇者
第六章  战斗的悲欢
第七章  困于物质
第八章  虚无与爱
第九章  艺术世界：不能相通的心灵
第十章  观念与象征
第十一章  古典文气与它的现代形式
第十二章  轩辕之恋
尾  声  新世纪
主要参考书目